沐辰风阖眸不语,冷着脸露着背,仿若身后的动静与自己无关,只有两鬓渗出细密的汗珠,唇色渐渐苍白。
船舱一时安静,江语寒时不时抬头看他的反应,又出声道:“快好了快好了,再忍忍,忍不了你叫一声。”
沐辰风张嘴,却是叹了口气,稍偏过头道:“多谢你费心。”
“什么话,与道长结缘是莫大的幸事,怎么能说费心呢?”明知他看不到,江语寒仍冲他笑。
“幸事?殊不知浩气与恶人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你因我改了阵营,怕是为难。”沐辰风道。
“辰风你关心我?”江语寒眉开眼笑,接着摇头,“恶人狠毒也有君子,浩气磊落或有小人。不过,这些与我何干?我既与你一道,边也站了,架也打了,也只好当恶人是敌人了。”他口气轻松地说着,手上却不停,拭去渗血又擦了药,最后替他穿衣。
“这般……”沐辰风将衣衫重新系好,话锋一转,“你认得萧凡么?”
“萧凡?大名鼎鼎的魔君、卧龙坡的督军、守城的好手,当然认得。”江语寒冲他眨眼,“只是江语寒无名小卒,他不认得我而已。”
沐辰风盯着他满面的春风良久,船身一晃,寒风冲开重帘、吹熄了烛火穿堂而过,他浑身冰凉,伸手点住自己的眉心,连声音都飘渺起来:“这附近感觉不好。”
“自古战场亡魂多,要是你师弟在,大概家伙都搬出来啦。”江语寒只觉得好笑,可瞅见沐辰风有些痛苦的神色,也心下慌张起来,忙过去扶他,“怎么了,辰风?”
沐辰风勉强定了定神,轻道:“有些累,无妨。”伸手意欲推开他,身体已不听使唤地软倒。
江语寒自他背后搂住,恰巧将他抱了个满怀,叫了几声见他全无反应,只得暖着他的手,凑近他耳畔道:“你睡会儿罢。”语毕,薄唇一勾竟是露出丝微笑。
此时黎明已至,曙光大亮,船行至峭壁边,舱外便多了几声响。透过翻飞的帘可见船首有人立着,船工东倒西歪全瘫在边上。
“怎么说?”江语寒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平静地看着虚无问。
“萧凡退至日月崖,还有,按照中原的时节……”来人操一口浓重的西域音,攥两把弯刀在身后,立在颠簸的船头像是呆在平地那样晃也不晃,“立秋已过。”
“知道了。”
江语寒才回他,来人已经不见踪影,船离开峭壁前行,倒下的船工却始终没有起来。
“报个信而已,杀人作什么?”江语寒搂着沐辰风,像是抱着什么宝贝似地来回揉着,看他睡得沉又有点不安,不由地伸出手背贴了贴他平日里冰得毫无表情的脸,修长的手指微拂过轻颤的睫毛,思索至一处,忽然脸色大变,脱口道,
“立秋?!”
作者有话要说: 腰伤好了点,还没旅行就趁机多更一点
这时候的万花和纯阳,意外的还很和谐呢
第5章 迷津渡(一)
出迷津渡口若顺流,过了三江口便能开阔起来、而后直达瞿塘峡,只可惜迷津渡之所以叫迷津渡,十有□□的船只会在这里迷路。
失了船工,船载着两人在江上打起转。不多时江面起雾,江畔的峭壁渐渐朦胧,船顺水飘了会儿,一头扎进弥漫的浓雾里。
云雾簇拥,遮蔽日光,昏暗不似白昼。
江语寒拥着昏睡的沐辰风依然坐在舱内不动,不关心船会飘到哪儿,却是一反常态阖眸仔细听着什么,包括沐辰风那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都听得真真切切。
不知过了多久,岸上飘来几声笛音,浓雾后似有人影攒动,起初呜呜咽咽,而后一声凄厉的嚎叫在山间雾里回荡,闻之使人毛骨悚然。
“难怪要说立秋。”江语寒略带不悦地皱眉,扫一眼迷雾后几乎不可辨的“人影”,忧心地叹了口气,“魔尊秋后牧尸,居然真的牧到这儿来了。”
恶人谷和浩气盟打了那么久,双方互不相让,但要说让两边都能谈之变色的,非一个诡异的极道魔尊莫属。且不说这魔尊名号不知、行踪不定,仅凭他爱制尸人、毒人并以此为乐,就足够让人心惊,何况还有他秋分后牧尸三日、不留活物的传闻。
警告在前,来者不善,传闻在这迷途大雾里坐实,危险近在眼前。
江语寒呆在船上暂时安全,但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他略一思忖,低头对着沐辰风道:“辰风,我们有客人了,你醒醒?沐道长?”
沐辰风本就昏睡得极不安稳,他这么一问似是被扰了,有些恼地别开脸去,还伸手拂开他垂下的长发,眉宇间净是明显至极的厌烦。
江语寒看到他睡着时如此孩子气的反应,兀自好笑,笑了会儿便支起脸轻声数,每数一下指尖便在点一点,数到十三的时候,忽听得一声水响,笛音高了几分。
江语寒再也坐不住了,放下沐辰风就去了船舷,跨过船工的驱壳,在迷雾里与来者对望。立了许久,听水声也没再起,他便稍稍松懈,朗声朝岸边道:
“我等路过此地,不上岸,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
他问完,只听寂静无声。
片刻后,有个清脆的声音拔尖了、远远传过来:“……你是什么人?居然还醒着?”
江语寒顿了顿,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玄色腰封,复笑:“在下随身带了驱邪草药,想必你的毒雾对我不起作用。”
“哼。”对方轻哼了声,未再搭理他,倒是笛音婉转、像是叫名字那样一声连一声地催。
船身猛烈一晃,江语寒笑容顿敛,摸出腰间那支开叉的笔,朝船身倾斜处狠狠划去。
果不其然,笔触着什么东西,挥开后让其纷纷跌落江中,方才倾斜的船身也随之平复、在迷雾江浪中颠簸不停。
数着落水的声响,江语寒皱眉,喃喃低语道:“还剩十个……啧……还是十三。”
无论来的是什么,尸人也好,毒人也罢,都不是什么活物,既非活物,肯定无惧生死、从而不怕水火,那么卷土重来、周而复始便是笃定的事,何况他一个杀不掉对方的万花坐镇,这船被攻陷不过迟早的事。
江语寒听见复爬上来的声响,攥着开叉的毛笔自嘲片刻,辨了方位又出手,接着转到船舱另一端,接连斩落几“人”。
只可惜行尸无感无觉,毫不畏惧又摸上船,江语寒不得不使上踏云轻功左右顾。
他动作几番,岸上的笛声倒是停了,爬船的指令依旧,对方像是饶有兴致地欣赏一场游戏,就等他什么时候疲于应付、被一拥而上撕成碎片。
船载着甲板上的尸骸,在浓雾里被毒人围攻得摇摇晃晃,扰了一人的浅眠深梦。
“师父,师父……徒儿错了,你放我出去吧?呜……”年幼的纯阳伸出手,努力拍着木门,手掌指间点点布着细小伤痕、冻得肤色发灰,小小的道袍边上裂了数道口。
小纯阳哑着嗓子哭喊了很久,泪水混沌、精疲力竭也无人回应,终于靠着门呜咽绝望。
半梦半醒间,有人踩着积雪而来、轻咳一声,摆了什么东西在窗台上。
“师弟,你别乱叫门,师父嘱咐了,暂时不能放你出去。”
“你同他说什么说?师父因他受罚,他这是活该。”
“唉,这孩子还不到十岁,作孽。”
“得了得了,谁还不是生来苦。”
“罢了,这屋子的封条也够让他安顿了。”
来人似是师兄们,放了干粮寥寥数言便走了。
林地积雪里矗着这栋小屋,屋前屋后都漏着风,小纯阳挣扎着起来,透过门缝看到的是白茫茫的一片雪、罕无人迹,门后那一星半点余烬早已凉透。
梦里的视线所及并不比现实的迷雾清晰,可一切都是冷的,冷彻入骨、撕得人痛心。
所识所感与之重叠,沐辰风在舱内睡得越发不适,奈何他紧锁眉头、屈成一团,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哎哟?小道士,你怎么在这里?”雪后初霁,意外没有落死的锁被推开,门外探进来个脑袋,和及肩发辫一起晃动的还有耳垂下鲜红的坠子,“你的木屋子外面,怎么都贴着黄符呀?”
“你……你是谁?”小纯阳猛地从膝盖里抬起脸,触到门外碧波澄澈的好奇双眼,不自觉地缩了缩。
“别怕别怕,我们聊聊天呗?”与他一般大的男孩子探进半个身子、露出墨色的衣裳,见他害怕的样子,干脆推门而入,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笑容灿烂地与他对视,“我是从万花谷来的,和我师兄一起,你呐?”
小纯阳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讲。
小万花兀自滔滔不绝,从世间到桃源,尽说些有的没的,末了与他约定,隔日再来。
“小道士,我又来啦,你师父怎么还把你关在这里?”隔日,小万花又探了个脑袋进来,“可惜我不能随便跑,不能给你带东西呢。”
“小道士,我师兄和我师父很忙,我也会乖一点,不过你要是犯错了,我给你去说说?”
“哎,小道士,你会不会用剑?我和你说,我们万花谷的师兄,都是用毛笔的,我也想有一天用毛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