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沐辰风淡淡回他。
“哎呀!沐师兄,你是说你额头上灵虚子的封印没了?!这……这可不得了!”宋修然终于明白过来,一拍脑门愣是急出了汗,“洛阳的阵惊动了不少人,朝廷下令要处理大唐境内的聚灵球,灵虚子此刻应是不在纯阳宫,这哪里可以给你补一补?师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无大碍,我不过是受了厉魂的蛊惑”沐辰风被江语寒攥着盯着,只得坦白道,“我似乎见到了师父、一时迷惑罢了。”
江语寒身形一顿,望着他平淡直视的眼眸,不觉松了手,关切道:“你看到什么,我未看清楚,下回叫上我。”
“还下回?下回可就糟了!”宋修然忽地抢白,急归急,到底不敢同江语寒一样敢去触碰沐辰风,只得巴巴地望着他,收了剑来回踱步、苦苦思索,最后从衣襟里摸出个坠子来,使力扯断挂绳、递到他面前,“师兄,我的挂件先借给你用,你务必贴身放好,等师尊回门派,我再替你去请。”
“你请?你倒是敢回去了?”江语寒先一步夺过来,仔细翻看着手中状如木牌的物件,还掂了掂略沉的分量,狐疑道,“这东西灵不灵?不会是唬人的罢?”
“呸,这个是上好的朱砂牌嵌了千年的玳瑁刻八卦片,还点了银鹰爪、围了桃木枝,这世上没什么比它更辟邪的了,戴着别说撞鬼,就连噩梦都不会做。”宋修然想去抢,却碍于万花比他高出不少、还故意举了不给,捞了几把都没能抢回来,只得跺着脚生气,“你别弄坏了!还我还我!”
“宋师弟失了此物,可有大碍?”沐辰风没插手,倒是先问了一句。
宋修然扭头,略得意地说:“我哪能有大碍?鬼怪见了我,躲还来不及。这牌子我放着也是放着,沐师兄你快戴了,叫那些欺负人的师兄知道,可就不好了。”
“谁欺负他?”江语寒手腕一沉,木牌就给宋修然劈手夺了过去。
“还不是灵虚子门下、那几个画符都画不好的大块头?从前沐师兄天赋那么好,被推荐至灵虚门下,本该万般风光。不就是师兄灵觉高,一时沾了魂魄的戾气伤了他们。原本就是他们先动手,谁知道恶人先告状,报复还带关人的。要不是师兄的师父求了情、灵虚子给了个封印,师兄还回不到掌门门下修道呢。现在师兄如此厉害,他们倒一个个态度好,我要是师兄,我也懒得回师门。”宋修然想起这个就来气,一股脑儿全说了,将牌子小心地交给沐辰风,“师兄的师父是极好的人,可师兄也不用念之心切,心切则阴阳逆转,让那边的魍魉有机可乘。”
沐辰风眉间淡然,听他谈及过往倒显得毫不在意,双手接过牌,微微颔首,谢道:“师父过世时未曾老迈,我是该有所警惕。师弟你的美意,我收下了。”
宋修然给他谢得不好意思,不由憨笑:“沐师兄这几年助我在竹屋修行,我正愁没什么报答你,这不过小事一桩,师兄别在意才是。”
两人客套几句,一旁的江语寒冷不防叹息出声:“辰风倒不曾与我提起。”
宋修然转身一瞥,江语寒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保持着握牌的姿势,当即揶揄道:“江语寒,这么久了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你这个缘结得不够格嘛。”说着还用手肘撞了下他。
江语寒微微站直、含笑以答,倒让开玩笑的宋修然丈二摸不着头脑、思忖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沐辰风倒从他的异常安静里觉出点消沉,不禁朝他黯淡的眉目多看了两眼,开口:“不过是前尘往事、不甚重要的。”
江语寒眨了眨眼,意外地没有接道长的话,而是朝宋修然哼了声:“以后辰风要是再有这类麻烦,我唯你是问。”
宋修然一愣,继而赌气道:“哪能呢?你当我这几年白混?江语寒,我和你说,我前不久才去了五毒的地界,那儿往生界的尸将可厉害,比刚才这个槐树聚的魂厉害百倍,还不是照样让我收拾了?”
“槐树?”江语寒挑眉,这才打量起那落光叶子的大树。
“槐树属阴、容易困住魂,这林里就这树奇怪,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宋修然昂着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江语寒将他上下打量,忽然发现他从头到脚都换了一身墨蓝的衣袍、束发戴冠,往那里一站倒有模有样,遂怪道:“这么说,你前不久是去五毒了?舍得回来了?来白龙口寻宝?”
“沐师兄去办差,你也不在,我在竹屋发霉,这不洛阳的聚灵球闹得大,我趁机出去走走呗。”宋修然给他问得吃不消,不得不慢慢说,“我也是才回来没几日,谁知有人敢在这地界放聚灵球,我一路顺着就过来了,哪知道都是些小东西、不成气候,倒是碰上师兄犯险。哎,对了,这儿离我竹屋挺近,翻过去就到,沐师兄去不去歇脚?”
沐辰风看了看天色,当即颔首:“去。”
“你就知道问你师兄。”江语寒指了指自己,却得了宋修然一个白眼,转而不悦道,“你会对付阴阳之力不假,要是碰上恶人谷的魔尊牧尸,看你怕不怕。”
宋修然浑身一个激灵,牙齿直接打了颤:“牧……牧什么?我、我一个中立,我才不怕……你胡说,哪来的魔尊?”
“哪有胡说,我和辰风来此地出任务,费了不少劲才将他击退。我的笔还给折了,辰风予我这个让我再做一支。”江语寒说得夸张,末了从腰间摸出那尾尖给他瞧。
“你就吹,谁不知道曹煜不许你掺和,你自己死皮赖脸来找我师兄的罢?要真的是魔尊,你还能站在这儿?哇……黄皮子的尾巴也砍,胆真大。”宋修然瞅见他手里的物什,眼睛瞪直了,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你沐师兄砍的。”
“我才不信。”
“你爱信不信。”
“师兄,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哎……师兄……”
宋修然张望,沐辰风早越过二人走到前头去,又在路的尽头停下,白衣绰绝、身形寂寥,就这么背身远远等着。
江语寒眉梢一挑,抬手锤了宋修然的脑袋,甩了袖子当即跟了过去。
宋修然的竹屋讨巧地建在了峭壁的藤蔓之下,距地界不远,离激流坞也近,几经翻越便可轻松到达。加之宋修然早就扫清前障,一路上未再有聚灵球存在。先前说来就来、说退就退的迷雾没再作怪,惹得宋修然打死不信江语寒嘴里说的魔尊和尸人。
三人落脚的时候几近傍晚,竹屋依山傍水、面貌未改,一推门便是青翠又惬意竹制桌椅,随处可见宋修然任意散落的小物什,桃枝木剑、符文蜡烛,有的被遗忘久了还覆了层薄灰,瞧着倒是有说不出的舒心感。
宋修然问了沐辰风卧龙坡的战事,免不了长吁短叹,咋咋呼呼张罗了饭食,饭毕就用棋盘棋子捣鼓起了阵法,说是以备日后帮忙。
江语寒过去看,在棋盘空余的地方摆了几排邀他来战。
宋修然赢不了,江语寒便道,这是万花谷三岁孩子都会的蜀魏棋,下不赢只能挨打了。
宋修然气得摘了头冠,挥剑就要和江语寒比试,岂料后者早就施展太阴疾撤,惹得宋修然嚷嚷着阵风似地跑过院子,复带了老叶纷落飘满空。
沐辰风于廊下端正打坐,垂眉阖眸、神思止水,对二人的切磋闹腾充耳不闻。
竹屋喧闹了很久,重归于静的时候已是弦月当空,仿若白龙口经历的硝烟不过是泉水里的幻影。
宋修然到底年龄小,满山跑了一天浑然不觉,安静下来的时候哈欠连篇,在廊下揉了几遍惺忪睡眼,最后不得不回屋睡去了。
江语寒在沐辰风身旁坐下,打量着他恬静的面庞半晌,自他道袍袖子上捻走一片点缀绣纹似的红叶,凑近道:“伤怎么样?是再上一遍药,还是回激流坞再说?”
“无妨。”沐辰风闭着眼回答,顿了顿,又道,“精力耗损我自行调息便可。”
“那我陪陪你罢。”江语寒迅速地接口,眼瞧着沐辰风欲言又止、而后静默,得逞似地勾了勾嘴角,长指一掠,指尖轻轻触到他柔软微凉的唇上、再迅速滑开去。
沐辰风果真颤了颤,江语寒笑意更甚,对上道长霎时睁开、色淡而冷的瞳孔,不禁笑道:“既不问因果,不逞强也行啊,沐道长。”
沐辰风未及动作,黑袍万花已腾空而起,红色的耳坠划出一道艳丽的光弧,人影一晃便落到了竹屋侧边的屋顶上去了。
不一会儿从那里传来悠悠绵长、如人低语似的箫。,曲子行的似乎是长安的调,依稀胡玉楼前舞,点点滴滴催人心,箫声低而婉转,在清夜里独响,闻之又多了几分寒凉。
江语寒不过爱说几句浑话打趣,沐辰风听来竟是言之凿凿。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师父的嘱咐他既谨记,便无时不刻小心翼翼地静心,静如止水、寒如冰魄,也养成了事无巨细恐思虑焚心、不得过分深究的习惯。正因如此,他才对苍山的一时冲动而心有余悸、在魍魉面前心事毕露。
沐辰风仍坐着不动,却未再阖眸,而是借着弦月和星辰的薄光远目,看屋上那身影颀长、衣袍似墨的人,于尚未寒凉的微风里飘散一头长发、悠然地握着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