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形容狼狈、嗓音沙哑,被长途困囚消磨得虚弱,可他举步振袖站定在雪里仍是风骨自来。长歌见他霎时压下了议论声,眼角微颤抱琴拦住他去路,笑道:“道长好眼力,想那曹煜先回瞿塘、与韩宇芳来不及互通消息,我等急行了这么半月,倒是回来得有惊无险。”
“沐辰风道长,别来无恙。”铿锵有力的问候接着响起,萧凡捧着头盔手握错金陌刀过来,铁靴一步步在积雪上踩出鞋印,直行到沐辰风面前站定,道,“只可惜,此处是望江崖——是我恶人谷压着正道堂、日月崖主处理阶下囚之所,你我不可能公平一战。”
像是曾经的对手终于俯首在前那般,他说得半是敬佩半是轻蔑,惹得周遭群情激奋,个个摩拳擦掌意欲得令便染指他倨傲的白衣。
“‘言相’有令,凡战俘则杀无赦”杨伊然欺近他比周围的霜雪还冷的脸,故意激他道,“沐道长若是害怕,不如向他求个饶?”
沐辰风瞳孔一收,长歌的浅笑霎时在眼里化成了讥讽,琴声未响,他耳畔心底似乎又金鼓齐鸣般地轰鸣起来。
他本为截杀柘衣而去,待尸魔被围于眼前,却偏偏因那人而放他一马;他应与他决一生死,却又平白扯出些恩怨,最后反是中了他的局。江言是手段毒辣的恶人,也是人世凉薄里难得近他伴他之人,引路之棋黑白分明,将他燃起的仇怨轻易葬于魂墟,也让他一个不忍便落得如此地步。
响彻的自是心弦之音、声声清明,既信错人、踏错步,便没有后悔的余地、重来的道理,他听之任之、置若罔闻,重敛了未曾表露的心绪,道:“不,动手吧。”
他简短几字说得轻而有力,也不知否认了长歌说的哪一点,萧凡的陌刀一出,瞬间架到他脖颈处、自那处苍白的皮肤上割出一道血痕,引得周围一阵欢呼。
杨伊然眉头微蹙,并指按上萧凡握着刀的手腕,摇头劝诫道:“ ‘紫宸剑’杀不得。”
“为何?”萧凡虽问,却不显惊讶。
“督军,我们若杀了他,浩气盟便会以我等偷袭为由替他复仇,举了公正之旗不怕江湖没有热血之士趋之若鹜相助,对我等不利。”杨伊然恭敬垂首,耐心又道,“若只囚他也太便宜了浩气,还给其发兵的借口,白送个便宜给浩气自然不妥。”
“依你之见?”萧凡眉眼一挑,冷冷地再问。
“我等只需挫其锐、毁其行,再放回浩气盟,以浩气在苍山可见一斑的态度,到时必定为了维护颜面与士气而封锁消息。”杨伊然抱拳躬身,似有十拿九稳的心思。
“主意不错,只是……”萧凡收回陌刀,忽然脸色一沉,怒目道,“你既早有安排,何必让我过问!”
杨伊然听得他刀柄顿地的一声闷响,当即变色,忙道:“督军,我是督军的副使,自是以督军为首,万不敢僭越妄为,请明察!”
萧凡见他如此,劈头便骂:“你敢,你不仅敢,还想引火烧身、逼得疯子来战!”
杨伊然听罢自是不服,指着沐辰风道:“他早已不顾他的生死,督军缘何惧怕?”
“你太不了解他,就算他本人不顾,也容不得旁人插手。”萧凡在他焦急的剖白下转身,背对着道,“且我等取了那几个据点,也正处守卫薄弱之时,即便无惧浩气宵小,却防不得恶人自己的魔尊。”
“若他来,我自承担一切。”杨伊然在他身后说道,“督军,只需领这坠星的功劳便可。”
萧凡面色愈暗,高大苍劲的玄甲一晃,转身俯首又对上杨伊然决绝而扬起的脸,盯着他狠狠地道:“我萧凡,还轮不到你来施舍给我功名!我要的东西自会自己取,不要的,你还是不必费心!”
杨伊然一愣,旋即冷汗如瀑、面若稿纸,未及辩解,听萧凡缓了声音又道:
“事已至此,要动手便快些,而后囚着等他来,看他如何应对、叛是不叛。”
杨伊然细细将他话语一琢磨,明白他是教他将取舍留给江言而有退路,当即面色一喜:“谢督军教诲。”
“你若早点明白,也不至落难到我身边,既已来了,便归我管辖——命也一样。”萧凡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他,挥开拦路的守卫,坐到高大龙碑下的首位,搁下头盔静观其变。
杨伊然喉头哽咽几番终是重拾底气,高抬起右臂比了个手势,下一瞬琴音几震、青霄飞羽浮空而起。
沐辰风听他们交换意见决定自己的身死,自始至终冷眼旁观且站得面不改色,对他们口中所言之人全无兴趣。但见有人捧出自己被缴的佩剑递到眼前,他才朝浮空的长歌开口道:“还我武器,怕不是杨副使要与我对决?”
“看你敢不敢接。”杨伊然并不看他,调了调弦甩出逼迫之词,“你若敢接,浩气的战俘便由你处置。”
他说罢,身后的恶人又押上同来的战俘,其中便有被绑了手脚、堵了嘴的李玲媛。
小军娘沿途挣扎得激烈,手腕绳索处有道道血痕,冠帽不翼而飞,披头散发又想竭力站稳,一见沐辰风便惊慌失措地对他摇头。
“好。”沐辰风见状,登时答得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伸手握剑,内力注入将递剑之人震开,剑光一晃、执剑在手仿若全盛之姿,“众目睽睽,还请杨副使莫要食言。”
“呜呜……”李玲媛冲他摇头再三,双眸圆睁瞪着他发冠上晃动的玉坠,几乎要急得落泪。
“我自然不会食言。”杨伊然微调了琴弦,于空中随意转了个调试音,几声琴响似破空的利刃,拔高一起令左右纷纷捂耳躲避。
沐辰风默念口诀撑起心法屏障,仰面盯着他手指的动作待其发招,却不料手中佩剑剑芒忽亮,像是被杨伊然几声琴音引得起了共鸣,如霜之刃显出斑驳、握在掌中嗡嗡作响,未来得及一探究竟便有冷厉的煞气沿着他手臂席卷直上,鬼哭狼嚎一般的尖啸如黑云压顶瞬间侵袭了他思绪,直啸得人毛骨悚然。
剑如其名无往不利,他使了多年也未有异常,恰巧在此刻突变令他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勉强站稳,竭力抵御也敌不过强大的灵压,全身渐渐没了知觉,垂首复起、举目四顾已双眸血红、神识不清。
杨伊然婉约曲折的琴曲在此时当空而奏,让他本就昏黑的头脑一阵激荡,而后得了指引似的木然而顺从起来。
平沙落雁江畔景,长吟叠唱鸿鹄曲。长歌门操纵人的琴曲他早有耳闻,却不料对方起手便用了此招,而杨伊然在他无力抵抗时控制他,分明原本就不打算与他对决、只想折辱他而已!
“只可惜,我去了此剑封印,想来它原本也是噬主的邪物。”杨伊然手指翻飞,不急不慢泻出律音,低低转转又到平铺直述,专弹给完全被煞气侵染的浩气道长听。
沐辰风想回答已发不出声响,想动作却全身麻痹,头痛欲裂中苦不得思索,肉身却如另一个人那样依着他的琴音一点点将剑平举。
剑身闪着前所未见的幽光,指过一个个红黑衣袍的恶人与袒胸粗壮的屠龙团兵,最后笔直地点向李玲媛。后者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直勾勾看向他。
“沐道长,我允诺你‘亲自’处置浩气战俘,即刻兑现。”
杨伊然的声音徐徐传来,沐辰风听罢便觉天昏地暗、心肺冷彻,他纵有一万个料想,也不曾想到长歌的手段竟是要他手刃同盟,锁定的目标还是曹煜的同营师妹!
他若四肢有感怕是从头到脚都要颤抖,哪怕有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一定会将剑远远扔开,但既被控制便不由自主,平举佩剑不曾有半分犹豫,一步步走得平稳。
杨伊然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俯瞰他的行动,唇边笑意渐开:“沐道长,你素来行侠仗义、洁身自好,作为浩气旗帜一尘不染,作为纯阳剑客不杀无辜,我倒是要看看,这样的你当众杀了自己人会如何?”
他要他与浩气一夕反目,他要他痛不欲生,他要他入魔!
“你快走、快走!我要杀你,快让开!”
沐辰风在心中嘶喊了十数声也不能说出一句,全力催动经脉也毫无反应,被琴音所控握剑步步逼近李玲媛,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她浑身发抖、疯狂摇头的模样,自她眼中看到自己白袍加身、浑身都散发着魔鬼似的可怖气势。
李玲媛渐渐放弃挣扎,簌簌着落泪竭力站直,紧咬着一嘴布团呜咽不已。
琴声逸气横秋,旷而弥真,平和得与场面格格不入,伴着叫嚣的煞气邪音在沐辰风脑海耳畔震个不停,一声声催心动肝,带来名为绝望的声响。
不过随意的抬手,不过似平常的剑招,他分明觉得周身经脉大转,而后眼睁睁看着自己举剑,薄薄的剑身便带着剑气毫不犹豫指着李玲媛的心脏、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
骨肉崩裂声刺耳得让人肝胆俱裂,她面上最后一丝期待破碎在骇然中,大口的鲜血自喉咙溢出、染红了紧咬的布团,再一滴一滴落到闪光的剑刃上,那曾带着俏皮活力的眼眸痛楚地望向他、而后失了全部光彩。
剑刃抽出鲜血喷涌,染红了双手与白袍,也沾污了那惨白到极点的面庞,沐辰风看她无力自后跌落,便觉心神刹那焚毁,所见所触只余殷红粘腻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