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过后,眼前出现一抹熟悉白色,燕麟晗定睛,穆知然所驾白马栓在一颗枝叶葱茏的老树上,再远处,一块向外凸出的山石上负手立着一青白相间的人影。穆知然衣袂飘飘,远处云雾缭绕,层峦叠翠,燕麟晗一晃神险些以为穆知然要羽化登仙。
念头转瞬即逝,燕麟晗翻身下马,将乘的黑马与穆知然的白马栓在一处,燕麟晗大步流星地向穆知然走去。
“穆帅好兴致,每日出营原是来欣赏这山峦美景了。”燕麟晗戏谑道。
穆知然静默不语,云淡风轻的眼眸将山下景色尽收。此时已值暮春,山中景物□□尽显,欣欣盎然,而山下的范阳城内却是颓然衰败,黄土尘飞,城外阡陌看似翠色尽笼,细看才知其中杂草丛生,秧苗枯萎。
与这春日山景相比,范阳城却是寂寂寥寥,毫无生气。
燕麟晗忽觉自己刚才那句说得有些难听,穆知然并非随性而为之人,他来此地,是为观察范阳城形势,是自己误会了。可燕麟晗避忌穆知然,又见穆知然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暗自比较,燕麟晗便也没了道歉的心思。
山风自林间吹来,夹杂草木清香,一时间吹得人倒也舒爽了些许。这景色虽好,可看小半个时辰便觉无趣,燕麟晗眼角余光偷偷去瞅穆知然,身边那人还是刚来时那般情状,就连脸上的神色亦是没变。这人本就没什么表情吧。燕麟晗心道。
然再看下去也是无聊,燕麟晗扭动脖颈,准备回去,却在转身刹那,听见穆知然淡淡声音传来:“燕侯觉得此地风景如何?”
燕麟晗蓦然停步,穆知然一直未开口,忽然一出声倒让燕麟晗愣了一下,又听得穆知然这没头没脑地一问,燕麟晗倒不知该如何答了。穆知然是单纯想要询问自己山川景色,还是另有所图?燕麟晗感觉脑壳隐隐作痛,自与穆知然相见后,他便要费尽心思去猜穆知然的目的,连说话都拐弯抹角,当真麻烦!
穆知然问了,作为副帅的燕麟晗自然要答,思量片刻后,燕麟晗转身,向穆知然那跨去一步,与穆知然并肩而立,他道:“范阳山川景色当属一绝,然狼牙军久聚于此,践踏山河,范阳城三十里景色颓败不已。”
穆知然轻轻点头,赞同燕麟晗的话,而后他道:“范阳城外阡陌荒芜,遍生杂草,未有收成,城中粮草已绝,再困他们些时日,范阳城不攻自破。”
燕麟晗久在外领兵,立时领悟了穆知然话中之意。原来他许久不出兵,并非惧战,而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燕麟晗佩服穆知然的心计,但他脸色却是沉了下来。
穆知然发现燕麟晗眼神变幻,他当未在意,抬手指着距离范阳城西南方一处两山相夹的小道说:“叛军若要出兵,会选择那处进行伏击。燕侯,派出去的苍云巡兵让他们时刻留心此处,若遇敌人,不可念战。”
刚在观览周遭形势之时,燕麟晗就已注意到那处地形。虽说狼牙军如今不敢众兵出城与苍云军正面交锋,可也偶尔会派巡逻兵逡巡于范阳城周遭,就算不一定能击退苍云军,在山穷水尽的狼牙军眼中,斩杀一名苍云军便是他们赚了,若再斩杀一名苍云军中将领,士气大涨。穆知然想要一兵不发击退叛军,自不愿敌人那方士气大振,所以就算是小的交锋,也命苍云军不得输。
燕麟晗撇嘴,心道穆知然看似文弱,实则手腕狠绝,当初在长安城军营中那二十杖杀威棒毫不留情就砸了下来,着实砸在了二十万苍云军中的心头,至今寒意未歇。如今穆知然有这般决定,燕麟晗见怪不怪了。
燕麟晗对着穆知然推了推手:“谨遵穆帅之命。”
穆知然乜了一眼燕麟晗,良久后,忽然开口道:“明日燕侯不用入营职守。”
燕麟晗一愣,问道:“为何?”
一向沉静的人眼神有些闪躲,他垂下头,似是斟酌了一番才缓缓说道:“明日是清明。”
燕麟晗顿时明白了燕麟晗的意思,明日是清明,是祭奠过世亲人的日子。十二年前,老燕侯战死,自那时起,燕麟晗每逢清明及父亲战死之日皆会祭奠。燕麟晗心头浮起一丝暖意,脑中却是闪过赵从龙那日说的话来,瞬间又冷下了脸来。
燕麟晗冷冷道:“有劳穆帅记挂了。”说罢,也不道谢,转身就要离去。
在燕麟晗解开马缰欲要上马之时,仍在在远处的穆知然忽然遥遥对着燕麟晗拱手长揖:“燕侯若不弃,明日我也想去祭拜老侯爷。”
燕麟晗心中一凛,旋即调转马头,背对穆知然咬牙道:“多谢穆帅!”
清明祭奠,向来隆重,可燕麟晗身在军中,无法以重礼祭奠老燕侯,他只于自己军帐之中设了灵台,供奉牌位,自己除去一身玄色铠甲,着一身素服跪在牌位前。
二十万苍云军有一大半皆是跟随老燕侯出生入死之人,各营主将为首,领各营士卒十多人代营中众人祭奠老燕侯。跟随老燕侯多年的老将军们纷纷除去玄甲,换上素服,八尺铮铮汉子却是眼泪婆娑,泣不成声。
赵从龙更是难掩悲伤,祭奠完毕后,他执意要留下来与燕麟晗一同守在老燕侯牌位旁。燕麟晗知晓赵从龙之心,不忍拒绝,让人替赵从龙寻了一块毡席,搁在了自己身旁。
这一日至黄昏,诸营将领皆祭扫过老燕侯,日头西垂,军帐之中只剩燕麟晗与赵从龙两人。赵从龙伸头望向军帐外,不久后又神色不郁地收回了目光。
燕麟晗瞧见赵从龙模样,问道:“赵将军在找人?”
赵从龙啐了一声,面上厉色尽显:“诸营将领及部下皆来祭拜过了老燕侯,唯独高高在上的主帅还未来祭奠。燕侯,恕我斗胆揣测,穆知然与那姓穆的脱不了干系!”
昨日穆知然曾想燕麟晗请求要来祭拜老燕侯,然而今日至黄昏穆知然皆未出现,燕麟晗心中其实并不愿穆知然前来祭拜,但又隐隐不甘,若真如赵从龙所言,穆知然与当年那人有关,穆知然就更该来祭扫老燕侯!
“他是主帅,我等怎能强人所难。”燕麟晗转头望向父亲牌位,老燕侯一生功勋彪炳,本不该身死,若非姓穆之人,二十万苍云军主帅之位仍是父亲的。想到此处,燕麟晗压在膝上的双拳渐渐握紧,他道穆知然最好别与那人扯上任何关系。
忽一阵脚步声传来,燕麟晗与赵从龙一齐望向营帐外,一人白衣素服,夕阳沐身,他似身披金铠,缓步走了进来,这人赫然就是穆知然!
穆知然刚走入帐中,蓦地双膝跪地,伏地而拜,这一礼,竟比前面那些跟随老燕侯身边多年的将领还要重。若是他人,定会感激穆知然这一拜,但燕麟晗却是怒目而视,他更是肯定心中猜测,穆知然定与那姓穆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他何须做到如此?
赵从龙却是被穆知然这般大礼惊住了,他讷讷望着一步一跪拜的穆知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再见燕麟晗脸色阴沉,赵从龙一时竟也不知是否该劝燕麟晗或上前去扶一把穆知然。
“燕侯,他这闹得是哪一出?”自穆知然入苍云军中后,他仍是那般冷言冷面,今日这番跪拜祭奠之礼,在任何人看来皆觉得不是穆知然所能做得出的,赵从龙心有戚戚地问燕麟晗。
燕麟晗不答,他腾身站起,挡在了穆知然身前:“你到底与我父亲是何干系?”
穆知然缓缓抬头,眼前人居高临下睖睁看向自己,穆知然不惧回望,而后以头抵地,将还未拜完的礼行完,这才慢慢站起身来,与燕麟晗推手:“老燕侯一生正气,我无缘一见,只得以此大礼仰瞻先人。”穆知然说得坦坦荡荡,丝毫没瑟缩之态,燕麟晗倒是吃不准穆知然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了。
赵从龙虽不忿穆知然,却担心燕麟晗与穆知然两人在老燕侯灵堂上闹起来,忙拽了拽燕麟晗衣袖,劝道:“侯爷快些回礼罢。”
回完礼,就有理由让穆知然离开,燕麟晗忍下怒意,拱手对穆知然回礼。穆知然再次拱手还礼,又与老燕侯上了三炷香这才离去。
燕麟晗立在老燕侯牌位前,望着夕阳余晖铺满身的穆知然,啐了一声:“莫名其妙!”
☆、谷雨
那日穆知然忽然出现大礼祭奠老燕侯一事一直梗在燕麟晗心中。这几日燕麟晗每每遇见穆知然皆上下打量,想从他的一言一行之中发现些蛛丝马迹。可不知是穆知然藏得太好,还是穆知然真与那人无关,燕麟晗并未寻到有用线索。
有一日他与赵从龙交谈,想再寻一些更详细的线索,赵从龙一句话让燕麟晗做出了一个决定,赵从龙问燕麟晗:“侯爷不如亲自去问他一问。”
燕麟晗不语,他早想过亲自一问,奈何他对穆知然即避忌又不忿,再加之穆知然寡言少语,就算作了苍云军主帅,燕麟晗与他仍聊得不痛快。其实,燕麟晗对穆知然怀着一层恐惧,自领教过在朝堂上厉声陈词指摘自己数条罪状的穆知然后,燕麟晗就有些怕了穆知然,况且穆知然的武功亦不俗,燕麟晗心中恐惧就又多了一层,能不见或能少见那最好不过,他燕麟晗面对千军万马的敌军毫不畏惧,可他就是怕穆知然一人,这人深不见底,他怕落进穆知然的圈套便爬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