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迷妄,自是因为我等皆未成佛,还是凡愚众生。”
等成了佛,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鱼怪听着,却是哼声嗤笑,似是凡百数年间早已看透了一切。
“可你们究竟为何成佛?佛难道真的比凡人好?为了成佛而成佛,岂不是一种更大的执念?”
他摇了摇头,神色哀凉里月光如水,不知嘲的是谁。
“像那个人一般,千万年过着重复的生活,讲经说法传道释疑,心如止水一成不变,他成的究竟是佛,还是石头?”
【——你法号观世音,那你观过自己的音吗?
——我没有苦痛,也没有所求。不必观自己。
——我却觉得,没有苦痛便是最大的苦痛,没有欲求才是最大的欲求。】
鱼怪忆着往事,一腔痴惘终付惝恍。如疏星淡月,寒霜孤云,飞驰流渡。
他的声音终是悄淡下去,不再带着咄咄逼人的戾气,也没有争锋相对的锐利,似那微起的风,不动声色地吹刮在每个夜色里。
“我和他的故事,由佛开始,也将由佛结束。那一年,我还是普陀山莲池里的一尾鱼,无忧无虑……”
那一年,他还是普陀山莲池里的一尾金鱼,每日游来游去,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身为大千众生里浮游芥子般低微卑小的存在,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来去,也从未想过要不要在五浊尘世留下自己的寡淡痕迹。
可有谁想到,后来听着观自在日日念经讲佛,他一条尘根深种再微小不过的鱼,竟然也生了佛性,吸纳日月精华逐渐成精。
他每日在池里吐着泡泡,看那芝兰玉树白衣胜雪的观自在,以大慈大悲的神情面对众生,开解众生,度化众生。
“菩萨,你说诸法诸相皆为系缚,蒙尘人眼,可你留了发,那不就是你也有相吗?”
那日,他不知为何,听着观自在讲佛法,心中波澜渐生,总想说些什么,让那人好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座下弟子有人拂袖起身,斥他,“你一条鱼懂什么?出家人不留头发是为了消除杂念,师父已经证得果位,为了度化众生而入世,有没有头发于法相并无干系!”
观自在却是摆了摆手,制止那人继续说下去,转过身来,眉眼温润如水,嘴角笑意清浅,“你虽悟性不高,却极具慧根。鱼儿,你叫什么?”
那时的他压根没想到如天人般遥不可及的菩萨会真的与他说话,温文尔雅就如静水深流。
他呆呆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观自在听罢,点了点头,“也好,名字也是相的一种。没有名字,便少些尘念。”
他将鱼怪从池里捧起,手掌顿时化作清澄泉水托着鱼身,另一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所谓诸法空相,五蕴皆空,实际便是最后不在乎有或没有。小乘心中有空相和不空相的区分,不愿在不空相的俗尘打滚,所以他们出世;而我心中没空相和不空相的区分,连空这个概念都没了才是真的‘空’,也因此,我甘愿入世,见五浊婆娑就像见极乐净土。观空亦空,空无所空,头发有没有,于我而言早已不再重要,这才是真正的看破相。而你仍执着于头发这个表象,便还是被迷妄蒙蔽了双眼,没有看透。”
鱼怪听得一愣又一愣,最后抬头直直看他,“那我在你眼中,是空还是相呢?”
那时的他被那人手捧着,明明两心就差半尺的距离,那般相近。
可终究遥如山海相隔。
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
观自在定定而又温柔地看着他,却又像没在看他,只是在看一团虚无的空气。
“你是空。”
你看啊,这就是菩萨的境界,看众生如看空,看空如看众生。
鱼怪心里如压重石,闷沉沉得覆了层厚霾。
那种感觉就像心脏被池里的水草缠裹着,透不过气来,隐隐窒息。
他使劲摇头,说着,“既然菩萨你说自己心中已然没有空与不空的区分,那我于你而言,应是无所谓空不空,而不是空!”
观自在怔了一瞬,随即面色无异恰似清风拂川而过,颔首点了点头,“你言之有理。你于我而言,该是无谓空不空。是空也是相,不是空也不是相。”
这四方宇宙渺渺大千,许多东西他或许看破,却未看透。
也因着如此,他甘退佛身,倒驾慈航,屈为菩萨,继续修行。
观自在想罢淡笑了笑,看向鱼怪的眼里流光缱绻,如烁浮生灯盏,“鱼儿,我收回我说的话,你不仅慧根深种,悟性也极高。不知你可愿入我门下做我弟子,钻研佛法修行勤练,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的佛道?”
鱼怪直直回瞧着他,淡眉半挑,“你可也是要成佛的?”
“我本就是佛。”
“那我便与你一□□成未来佛。今后让他们念起你,就想起有个我!”
观自在知他心有执念,却并未点破,只想着日后化解便好。
他用手指逗弄着鱼怪的鱼鳍,声音温朗,“还不叫师父?”
鱼怪被抚得一痒,心下酥麻,喉间倒是颤了几分。
“师、师父……”
“嗯。”
那便是他们的开始。
一个日久年深心藏迷执,一个荡然清风心外不闻。
时日安稳,云光清耀。直至一切如镜被打碎。
他说,“师父,我着的不是相,我着的是你。”
第34章 观自在不见自在
世人都说由魔成佛, 只需放下屠刀, 由佛成魔, 却往往微乎极微。
看透世间一切, 反而不易再生贪嗔痴,不易再生执念。
可成魔还是成佛, 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你觉了, 便是佛;你迷了,便是魔。
那鱼怪跟在观世音身旁修习,钻研佛法, 知晓世间凡百众多之理, 渐通冥冥。
他或许本可得道成佛,位列仙班,享誉三界。
可他知道, 他心底有执。
修佛只不过是替红尘之种蒙上一层油纸。
一日, 他听观世音讲经听得累了, 便趴在莲池里打瞌睡。
不知从哪来的一只雀鸟羽翼翠绿,如明净春水。那鸟儿误闯普陀,栖在枝上歇脚, 噢咿呀地叫着, 叫唤得鱼怪心烦。
他耷拉着眼皮抬起头来, “你是从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翠鸟回他,“我从大千世界来, 你自然不曾见过大千世界。”
鱼怪一愣, 倒不曾想到这鸟儿也是伶牙俐齿的。
“你来这儿做什么?”
翠鸟一听, 眼里噙了水意,“春来了,我与族人一同北飞,却不料途中失散,只得来这儿歇歇脚。”
原来是红尘之中的候鸟。
鱼怪呆在水里,看着枝上那唧唧喳喳毛色茸绿的鸟儿,晃着眼,心里一动。
“哎,你既从大千世界来,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大千世界是何种模样?”
“你没见过?那真是可惜,太可惜了……”翠鸟惊讶地瞧着他,摇头晃脑着叹了口气后,神色中带着留念和希冀,“那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啊,三山五岳,四泽六水,云梦澜起,春草碧色,锦绣如画……举目所见,无一不是胜景。”
这半生都于普陀度过的鱼怪心间渐起波澜,敛着眼,哑了声。
“当真这么美?”
“当真这么美。”
“那冬季返南时,你若再途经此地……便再来与我说说你见过的人间景象吧。”
那日天光明媚,打在枝叶间,投洒下一片清影。鱼怪和燕雀自此之后,有了一个专属两人的约定,冬南春北,天杪行迹如同季节落笔的诗,一行续写着一行。
“大鱼,我这回看到人间的京都了!不愧是一国重心啊,那儿到处都是巍峨宫阙,琉璃盖顶,碧瓦飞甍,气派极了!……它们还有夜市,每到晚上十里长街灯火盈盈,行人拥簇热闹非凡。人类有这么多享乐,我也真想做个人。”
“大鱼,我前不久去江南过冬了。那儿秦淮十里桃叶渡江,尽是临河水阁穿叶石栏,四时都是烟雨蒙蒙绵绵霏霏……我在那儿过冬,也都快酥成一滩水了。对了,我还看到一个女儿家抬眸望男儿郎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以袖遮面,羞羞答答问一句,‘你总瞧我做什么’,你猜那男儿郎怎么说的?”
燕雀说起这事时,两眉弯弯,双眼细细。
“他呀,说‘你瞧着可真像我今后的媳妇’。真是甜煞人也,你说是不是?”
鱼怪听她讲着那些中原风光,人间轶事,脑里勾勒出一幅幅画面,不知不觉间也浸润了一颗凡心。
“这有什么甜的?”他不解风情地回答。
燕雀哼一声,“那定是你还没开窍!”说罢,她顿了顿,嗡嗡着声音瞧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什么是喜欢?”
“什么是喜欢?”
“喜欢啊……就像你看过万家灯火华光十里,却还是只钟爱夜色无垠里的一颗星。是占有,也是束手就擒。”
“我不懂。”
燕雀默了默。
“你见不着时会想他,见着他时内心翻涌反而难以启齿,这便是喜欢了。”
鱼怪顿时五味杂陈,咋着舌神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