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道了声阿弥陀佛, “那敢问那凶手现于何处?”
老村长看着部落里荒凉空旷的景象, 摇了摇头。
“他们从宝象国回来途径通天河时,不甚被河神破了冰一口吞下,尸骨无存。”
一报还一报, 因果冥冥定。
唐三藏听此, 低着头叹了声善哉, “所谓一念瞋心起,百万障门开。憎恨就如狂风炽火能刮败境界烧灭德林,教你去广造恶业牵困三途。”他摇了摇头, “你们若勤修佛道, 远离嗔恚利欲, 或许而今也不会落得如此结果。”
老村长怔怔看着他,自己这半生挣扎于血色之间, 却不料此时面前还能打开一道法量无边的佛门。
心中隐动, 他竟合掌也道了声, “阿弥陀佛。”
犹如黎明将至,晓色渐碧。
这百年纷杀,终有了个结局。
临别前,缚夷日朝他们做了一揖,说他今后还是打算回宝象国干父母的老本行,做买卖去。
至于这个落月部,在这里发生的一桩桩命案太让人心惊胆战,他不敢也不愿在这,与这群满手污血的族人继续呆下去。
待护送这个少年回宝象国,再返往落月部,渡通天河而去时,已又是半月时光。
无人知道,在他们之后,一道黑影窜至了通天河畔,看着荡荡江水,愤然低语了句。
“废物!”
彼时梅开晓色,风摇山竹,日头渐暖,清和一片。唐三藏骑着白龙马踏在羊肠小道上,偏头见走在他身侧的孙悟空神色懒怠,自那日观音一现后便莫名如此。他半垂着眼,用余光瞧他,“可是累了?”
孙悟空一手将如意棒扛在肩头,金发原本柔软而明耀,却不知为何在天光下黯淡了些许,面上怔怔出神。
他听得唐三藏一问,惊醒摇摇头,“不累。”
唐三藏扯着缰绳,“那可是渴了?”
孙悟空挥挥手,“不渴。”
行在他们后头的朱悟能看着他俩,鼻间一嗤,声音微酸,“师父,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大师兄不累不渴,我们可累得脚都软了咳得嘴儿都要冒烟了啊!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和老沙呢?”
沙悟净瞥了他一眼,立马撇清干系去,“我可没累,也没渴。”
朱悟能呵声横眉,从背后偷偷揪了下他的肉,疼得沙悟净立马皱起了脸。
见师父转头过来时,他又立马松了手,别在背后。那唐三藏看得分明,半笑地瞧着朱悟能,“悟能,为师怎么记得……我们四人中当属你睡得最多,也吃的喝的最多?”
朱悟能心里如弦一紧,轻咳了咳转过头去瞧着远方遮天蔽日的高山瞧,转过话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咳,那什么,快看!那儿有山岩,还有松涧,哎呀真是天助我等啊,今儿的落脚处寻着了,我们刚好可去歇歇脚,捧些水喝!”
孙悟空双眼微眯地盯着那高山看了会儿,隐隐只觉红气缭绕,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心中颇不安宁,翻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只是料想自己这齐天大圣镇在此处,哪些宵小妖孽哪敢前来放肆,他甩甩头,持棒朝山头一指,“今晚便先去那儿歇歇脚吧,明日再继续赶路。”
待众人沿着山间小道一路拨开草丛荆棘到达山岩时,只见里头有一处黑漆漆的山洞,洞外深泉流水弯曲环绕,清清泠泠如环佩鸣。环顾四周高木接天如顶九霄,红梅翠竹绿柏青松夹植其间,好一派雅致清秀自然风光。
朱悟能瞧见有个空荡山洞,两眼一亮,待看见洞外跑过一只兔子时,更是眼闪精光,“这可好,咱们有地可以睡,还有兔子可以吃了!”
唐三藏一听,扬眉厉声制住了他,“悟能,你可是皮又痒了?为师说过多少回了,不得杀生!”
如榔锤头,朱悟能瘪瘪嘴,眼睁睁看着那兔子被他们的说话声吓得一颤溜了出去,颇是惋惜地摇摇头,“真是吃素吃了这么多天,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
沙悟净听着倒是一笑,他抬头看了朱悟能眼,“那二师兄,你嘴里的鸟呢?”
朱悟能一哑,哼哼着拍了拍沙悟净的头,语意拖长,“老沙,我嘴里没鸟,别处还是有的~”
孙悟空正确认好此处的安全,设了道透明结界。扛着棒经过二人身侧时,听着他这两个师弟没个正经地打趣着荤段子,不由摇摇头哑然失笑,最后却神色微淡,不似往常兴致勃然地参与进去。
他在洞口寻了块高石坐下,翘着二郎腿看山间风光,看天际行云,心神也随着眸光渐渐恍惚,飘飘荡荡的无处可系。
唐三藏这会儿安放好了行囊,走出洞来瞧见孙悟空反常地出着神,心里一动,便放轻脚步走至身侧,声音温朗低沉,如水脉脉,“在想什么?”
“师父?”孙悟空被他那一唤从沉思翻腾间叫醒,眉眼一挑讶然之余,带着些沉浮欲休的意味,眸间映着光却不似明亮。“你怎么来了?”
“怎么,为师无事便不可寻你?”唐三藏扬手,落于他头上,半揉着摸了摸,把孙悟空向来引以为傲的金毛揉得一团蓬松散乱。“我瞧你一整日神思涣散的不知在想什么,做师父的自然该来关心关心徒弟。”
孙悟空想他们这几个徒弟各个都是有重重心事的,怎么不见师父去慰问关心老朱老沙。
他甩甩头,躲过唐三藏那作乱的手,“我也没想什么。”
他沉默了一刹,“只是心中不知,我们几个……可是最后也都是要成佛的?”
唐三藏听得这话,愣愣之下,手不由顿住,然后慢慢如蜗牛缩壳般,一寸寸地收了回去。
“自该是……”说到最后,他却无以为继,抿着唇神色不明。
当初李玄清深受宫中闹鬼之苦,为了超度那些亡魂,为了宣扬佛法,为了巩固那好一方大唐江山,他踏上漫漫取经之路。而如来佛也与他们曾说过,若最后取经成功,他们师徒四人,外加那匹白龙马,也一一位列仙班佛道。
成佛成仙,谁不想?更何况他这么个一心向佛毕生求法的凡界和尚。
孙悟空看着他,握紧拳,又舒张着手指松开。
“那成佛后,可还有可能堕回众生?”
唐三藏一怔,心底半沉,“成了佛自然是不可能退转的。你莫没听过那句话?已作真金,讵复成矿。”
“真金?”孙悟空听着,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可我怎么觉得,佛也并非全然心无杂念?”
如来派他们取经,为的是佛教东扩,弘扬佛法。当年他和金蝉子相交时,如来也百般阻挠,疾言厉色……
这些不是执念又是什么?
孙悟空想着,呼吸如潮翻滚渐涌渐促,手中如意棒被握得生紧,掌上一道道红印。
唐三藏敛着神色摇摇头,“佛皆证得一颗菩提心,怎么会仍有杂念?是你等眼有迷障,才会见佛如见迷障。”
孙悟空哂笑,“既如此,为何不是佛有迷障,才会见众生如见迷障?”
唐三藏哑然,抬手一把拍上孙悟空的头,“你这弟子,真是乖张!若让佛祖听得去,怕再关个五百年都是小的。”
“你当我会怕那如来老儿?”他半挑眉,嗤嗤着,“当年要不是老孙我在无天界受刑了一百年,出去后法力只恢复了七成,那老头又拿金蝉作要挟……”
说着,他却似反应到什么,猛地刹住,话语截然而止,只剩空荡荡的萧风刮进犹张的口中。
唐三藏自然听得最后那两个字。
金蝉。金蝉。
他看着孙悟空怔怔的神情,想起那夜他脱口而出的金蝉长老,不由一点点皱起了眉。声音冷了几分。
“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
孙悟空失神看着唐三藏那俊秀如玉的面貌,除却神情,和记忆里的那人简直重合无二。
他摇了摇头,闭紧了唇,“没什么可说的 。”
每每谈及心上人便缄默不言,唐三藏如何看不清?那什么金蝉长老,在他这大徒儿心里占得极紧。
他笑意微薄,“怎么会没什么可说的?你倒是说说看,那金蝉长老究竟有什么值得你挂记的。嗯?”
孙悟空快要失笑,出口的声音却带着颤,似磨过百般砂。
“他从来没什么值得我挂记的。”
高高在上的佛界第二大弟子金蝉长老,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
如冰如霜,清冷寒凉,如遥遥月色隔绝万里,比起温柔慈悲的观世音更是冷心冷情几分。
那样的人,说十句都不一定回你一句,面色漠然万年不变,就算为他剖心剖肺他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孙悟空闭上眼,神色微凉。
可他毕竟和菩提有同样的魂魄,就如同此时此地的唐三藏。
而那人……或许也曾是温柔过一刻的。
在他遍体鳞伤落得半死为他采来俱勿头时,他摸着他的头,低低叹了声。
“你怎么这么傻。”
只这么平淡如水的一句,却偏偏流进了他干涸枯裂的心头去。
抚平道道求而不得的焦苦褶皱。
无论是菩提的半生纵容,还是金蝉的片刻温柔,他都紧抓着念念不忘了许久。
如同行走在沙漠里的旅人,死死紧追着缥缈如蜃影的水源,哪怕这意味着要忍受长途上更为困久的煎熬干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