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清凉的月光与缠绕在藤蔓间的紫藤花相遇,而我们就站在花架下随意走动。
有什么比和月亮待在一起更好的呢?何况身边的人也在。
我悄悄地回头看向先生,竟然想象不出他年老时的样子。
月光照亮的地方都带着一抹薄霜,就连先生的头发也不例外,那像是被时间带走的银灰,我同样想不到如果我也向他道别的话,先生是否会为这片刻的光阴而回味。
所幸我这一生做过最久并一直持续的事情,就是爱你。可人们都说,别爱太久,不会有人记得。但我这么做了,我从不指望我们会一直留在这里,人总会渐渐散去。
就当先生伸出手时,我与他对视,他的眼睛在不断变化的月光里成了夜空的镜像。
也在那一刻,我获得了头顶天幕里所有的星辰。一转眼,又模糊地想起巴黎的那个雪夜,先生为我拂去额前的冰渣,他手掌带来的温度一直暖到了骨骼里。
先生抵在我的肩头,手掌却抚着我的后颈,力道不敢收紧亦不肯放松,我不明白先生隐含的克制,只当他是累了。
“这些年,你陪着我,一路沉浮诡谲,起起跌跌。”
我感到先生的手指在耳后的皮肤上摩挲,听他说的话,让人一时如坠烟海,无所适从。
“自我有生以来,所遇之人唯有明诚知我,而我亦知明诚,若得你一生相伴,别无他求。”
“先生——”我忽然睁大眼睛,开始无缘无故地害怕。
“我现在只问一句,若你愿意,我自当扫清一切站在你身边,可你若不愿,就当我现在是酩酊醉语。”
愚钝如我,终于知道他在对我说些什么,一瞬间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全都涌进心脏,那比绞痛还要来的更加迅速,指尖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感到脑子里有冰雪在烧,混乱的思绪被轻易击溃,化成一片荒芜。
明媚的月光再不肯多施舍一点,无声的时间同样燃到了末尾,先生收回了抚摸着我的手,转而紧紧攥着我的肩膀,我咬牙忍着,几乎相信我的骨头已经扭曲变形。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下颚贴在我最为脆弱的颈动脉上,然后微微下移,当温热的唇瓣停留片刻又马上离开后,抓着我肩膀的手指也缓慢地松开。好像流沙消逝轮转的最后一秒,我看见先生陷在草地的背影,苍冷的如同静止的河川,满目廓落空洞。
直到先生离开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的心脏因为跳动,出现了很深的裂痕,而我感觉不到疼痛。我把他的心揉碎了,疼的应该是他。
我才二十六岁,还是太迟了。其实我更想等我老了之后,再和他一起谈论那首诗。我会在壁炉边递给他一杯红茶,然后为他读道:
沉默许久之后重新开口:不错,
别的情人或已疏远或已死去,
不友好的灯光躲入了灯罩,
窗帘也遮住了不友好的夜色,
我们不停地谈论着,
艺术与诗歌的崇高主题:
衰老即是智慧;
年轻时我们□□却懵然不知。
☆、ch.25
“我所钟情之人——”明楼一顿,随后淡淡地说:“从前您问我,现在我告诉您,一直都是他。”
“我知道。”明镜并不惊讶,她甚至点着头说:“当你对他笑的时候,当你为他失神的时候,我就知道。”
“这么明显吗”明楼低头失笑,语调轻快,犹如隔世之谈。
“他同我讲过,明楼这人,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明镜说:“可是他爱你,从他专注又躲闪的眼神里就能看见。”
明楼刚想写点什么的笔尖骤然停驻,他是沉默的,而笔下的墨点却缓慢晕开,那浓郁的颜色就像夜深人静的缝隙处那黏稠阴冷的黑暗里缓缓溢出了让人窒息的寂静与折磨,它们无处可逃,不能避免。
明楼怔愣地看着那些不断扩大的墨色,一霎时,觉得寒冷极了。
“他死了吗?”
明楼第一次问到这个问题,他的表情迷茫而绝望。这句话,他当年没问,在过去的十年没问,却在此时此刻要一个答案。
其实他想告诉明镜,告诉她,我还没准备好,事实上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准备好。
明镜覆上他僵直的手背,并没有回应。
从小到大,明镜见过明楼哭泣的样子屈指可数,自成年后的眼泪更是真假参半,收放自如。
可现在他茫然地拾起眼前破碎的时光,他的眼睛像是被割伤了一样猩红骇人,可眼底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他坚持的太久了,以至于不会再将悲伤挂在脸上,忘记了如何为哭而哭。
明镜想,他应该哭出来,一同将蚀骨的伤痛与压抑的情绪宣泄出来,化作滚烫而酸涩的眼泪从身体中分离撕裂。
明楼终于松开了那只可怜的钢笔,其自述道:“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那天自甩开王天风后,我就直奔烟缸的秘密联络点去了。最不幸的是,我在那个已经暴露的联络点里看到了阿诚,我当时极为震惊,虽然曾经做过种种假象与推断,都远不及这样面对面地看到对方,彼此所带给对方的震惊感属于绝对极度的痛创感。你是我的兄弟,我是你的敌人,泾渭分明。”
“现在,我的疼痛并没有比那时减轻多少,在他去世之后,我如梦初醒,也许我的人生从那一天起就已经结束了。”
明楼好像将心肺间的浊气吐尽,顿时感到孤立无援,心火被冷寂席卷,等着虚无的空寒穿透四肢,留下的只剩一场伤筋动骨的极刑。
“我爱他,曾隐忍半生,从前不能说,以后不必说。”明楼微笑又无可奈何地摇头:“终是辜负。
明镜知道他甘愿为人心如刀割,一时看在眼里,始终不忍:“明楼,别哭。”
☆、ch.26
一九四零年三月四日
目极千里,与子而归。三涂阑珊,魂返同行。
☆、Ch.27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一日
今天下雪了,非常冷,铅灰色的天空几乎将整座城市包裹起来。室内很暖和,我推开窗,让夹杂着冰雪的空气涌进来,我眺望远方白茫茫的林木,在那个瞬间,我好像融进了那层白雪之下,四肢在土地里生根,和所有新埋的尸体一样慢慢腐烂在那个黑魆魆的窟窿里。
忽然“簌”的一声,林木中的一棵柳杉露出了苍绿色的枝叶,淅淅沥沥的抖尽了针叶上的雪粒子。我们也曾在回家的路上被突如其来的雪块砸中,大笑着像松鼠一样飞奔过树丛,谁更慢些,那么晚餐就由谁来做。
可惜明公馆从不见落过这样大的雪,只是稀薄的,湿漉漉的触手即化,也许还未落进手里就被他呵的那口热气消融了。
呼吸真好,一团蓬松的棉花糖般,在散去之前依稀可勾勒你眼睛的样子。那时候连雪花都不能顺利飘到地面,湿气太重,阴寒入骨,再看一看家里栽的一丛龙竹也在北风中萧瑟。
“风敲竹上雪,用了许多年的心力,别冻坏才好。”
短短回头一瞬,看见他披着件深蓝色的毛呢大衣站在竹间为一株芭蕉拭雪。
是会呼吸的,会跑会跳,会不小心滑脚摔进怀中的明诚。
我盯着他看,胸口处悸痛不止,连呼吸都不顺畅,又缓缓平静下来,“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你偏心。”
“这芭蕉左右不该种在这,孤零零的,不该让雨雪浇袭了它。”他轻柔地用软布顺着宽叶上嫩青纹理细细抹过去,青白的指尖微微弯曲,那颜色也并不透明,如春曦之下的凝霜素尺,我熟知那只手摆出怎样的姿势最为好看。
他说:“所谓‘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现在你对它好些,待盛暑之时,它必定还你一室清凉’”
我着急地走向他,却觉得他离我更远了,“你只算那一季,秋来多雨,雨打芭蕉,声声入耳,也是要点滴到天明。”
他笑说,“秋来叶上无情雨,想来你我已经白头。”
他擦净叶上最后一抹湿雪,看着我道:“大哥,我先走了。”
我望着他转身离开,心中一片茫然,几乎失控地向前踏了一步,叫他的名字,问道:“不再多留一会儿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扬起手在半空摆了摆,轻快潇洒。
雪越下越大,纷乱无序,稍一眼花,又把雪下那抹沉碧当成了明诚。
有人对我说过,心擅谋划者,性深若城府,一世殚精竭虑,少有善终。
如今应验。这四季里,雪一来,风一过,雨淋漓,便再无晴天,我在连绵雨雪之中把他弄丢,懵然无觉时永远的失去。
这场无尽的道别,一夕而老,缘尽相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