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心仪有两句话,挺合他们夫妇的行事作风,观叶迭一生,也当得起这两句话。”他突然说道,“就写在那封绝笔信里。”
“哪两句?”
“既来之,则安之;不怨天,不尤人。”喻文州说,“他从未放弃过追寻,也从未轻忽过生活,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你读过全部日记就知道,那真是传奇而自由的一生,短暂分毫不减损其精彩……作为穿越者后辈,我们混得可比他差远了。”
他小小开了个玩笑,舒晴却有些怔忪,轻轻跟着念了一遍。
叶迭与南方的往事,只在幻境与日记中吉光片羽式地展示过一部分,隔了一层转述更是朦胧。她脑海中并没有那个男人的具体形象,此刻也依旧没有,然而不受控制地,另一个身影淡淡浮现,像雨中的一棵树那样立在那里,于无形又无处不在间投来一瞥。
就如同他每次透过喻文州的眼睛注视着她一般。
第65章
1
对大多数人而言,那个下午的记忆非常混乱。
出于谨慎考虑,他们没有偷走农场的卡车,只是顺走了两匹马用来驮食物、饮水和帐篷。冰天雪地徒步进山,危险性极大,要不是小蔡说路程不超过两天,又有他这个地学传人和当地向导引路,一多半人只怕都会反对这次行动。
担心泄露消息,自那天起他们就没有再谈这件事,明面上也没有跟叶修打听,要采取什么方法试探南方。肖时钦知道,个别人还是用隐晦的方式探问过,至于叶修有没有跟他们交底,他不清楚。
真正让他吃了一惊的,是张佳乐居然背了一把56式半自动步枪。
“不是吧你!从哪偷的?”
一半男人心底都有一个军械迷,荣耀之外,好几个人也是CS、无主之地等射击游戏的爱好者,跻身一个能玩枪的年代也有点小激动。这几天不是没有人想趁机学学打枪,但农建师不同于正规部队,整个团部的枪统共就那么几把,为了不惊动人,他们忍着没去乱摸乱动。
“就是齐指导员那把宝贝枪。”张佳乐面无表情,“我从他屋里顺走的。”
“你干嘛要偷枪?”
“我干嘛不能偷?”张佳乐反问,“万一遇到野兽,带把枪总比拿刀砍强吧!”
这倒是个好理由,张佳乐的性格,也确实做得出脑子一热就不管不顾偷枪的事,大家便没说什么。横竖他们人都出来了,要追查也查不到他们身上。
“你行不行?可别走火,不然我教教你怎么开?”叶修问道。
张佳乐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什么仇什么怨,你又惹着他了?”方锐撞撞叶修,半是幸灾乐祸,“瞧那眼刀刮的,恨不得杀你而后快。”
他说得一点不夸张,张佳乐的眼光冷到零下,几乎带着森寒的杀气,方锐嘴上开着玩笑,脚下也往外挪了几步。
叶修这货平时有多气人,所有职业选手都深有体会,张佳乐被他撩拨得杀气冲天,那太正常了,选择性无视就是。在场的人都有经验,这两个的掐架时常幼稚如小学生,贸然介入还不如等张佳乐自己发完疯。
也正因如此,哪怕张佳乐站在远处对着他们举起了枪,没一个人放在心上。
张新杰的腿伤经过专业的缝合处理,如今已恢复了不少,可以自己走一段路了,但长途跋涉显然还不适合,这次就留在了后方。黄少天每次回想,都觉得这简直是天意,以张新杰那近乎神经质的过分认真,倘若他在场,也许后面的很多事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抬头望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黄少天本能地一偏头,随后双手握成枪状,冲着对面突突了一通。“你也不怕走火!”他听见唐昊对张佳乐喊。
“……想学开飞机?敢冒险是好事,不过你想好了吗小同志。”叶修的话飘了一句半句在耳朵里,黄少天忙中回头,见他没个正形地靠在墓碑边,正与小蔡说话。
叶迭与苏心仪夫妇的墓修得极简单,只立了石碑,不起坟茔,也未深藏山中,反倒与公路桥相隔不远,桥南有河流蜿蜒而过,无岸无堤。王杰希四下看了一圈后表示,此墓为乾山巽向,外局有河由坤宫入巽宫出于艮宫,是藏风得水之象,内堂更是堂气宁聚,与古语“乾山巽向水东流,子孙富贵为公侯”暗合……他说到一半就没人在听了,只有小蔡得遇同道不胜惊喜,拉着他唠唠叨叨个没完,听得别人一个头三个大。
“不就是掉下来要命吗,俺不怕。”小蔡豪气地说。
“可不止是要命的问题。”叶修说,“一个是条件苦,年前歼-6试飞那会,加油车都没有,机务组和科研组端着脸盆提着铁桶,弄了两列长蛇阵给飞机加油,早上八点一直加到下午两点多,还只加了大半箱,很多事情不方便,危险性比你想的也高;再一个,这年头空军讲究一个思想过硬,S市那边刚喊出一句什么,用XXX思想占领天空,用XXX语录指挥飞行……飞行员和地勤的主要任务不是练技术,是政治学习,我怕你被耽误。”
小蔡的眼神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改变,最后犹如见了鬼。
“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是——”
他只说了两个字,猝然顿住,表情在震惊、恐惧与愤怒间轮换,定格在愤怒上。片刻的沉默后,他突然一脚踢在旁边一个雪窝里,扬起一大蓬积雪。
“你出来。”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在。”
“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叶修?”孙翔想去拉住他,王杰希伸手一拦,对他摇了摇头。
叶修会因为什么事发火,会在什么情况下发火,他也不能说自己就了解得很透彻,更多的是一种直觉。
叶修不会这么容易就失去冷静,也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看似冲动的行为。
雪原一片寂静。
就如他们开车四处乱闯时,竭尽全力想与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取得联系,一枪又一枪,回答的只有荒野的风声。
啪嗒一响,是什么砸在地上的声音,张佳乐把半自动步枪扔在了脚边。在周泽楷凝固的目光里,一把小巧玲珑的自动手枪出现在他手心。
他脸上没有表情,举枪,扣下扳机。
身体比思维要快,条件反射扑了出去,仍是慢了一步。张佳乐当然不是什么神枪手,现实中给他一把枪,他能不打中自己的脚趾头就是上天保佑,但周泽楷发自心底的恐慌,恐慌源自于也曾真切现身、真切在他掌握中的荒火与碎霜。
会中,必然会中……因为那不是普通的枪,那是猎寻。
而握着猎寻的人,叫张佳乐。
三发子弹撕切着空气,划出肉眼难以看清的弹道轨迹,枪口只闪出一星火光,却宛如发出了来自远古的嘶吼。四野的风声一刹那变得凄厉,又仿佛按下了消音键,肖时钦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眼前的景物也在旋转、摇晃、虚化,过了好几秒才逐渐定形。
那些慌乱的呼唤是真的?雪地里慢慢洇开的红色也是真的?刚才站在那里的人,是叶修?
肖时钦茫然转身,一时竟不辨方向,他使劲晃了一下头。叶修本来就在单独和小蔡聊天,站得离其他人都不近,一发火又走出去了几步,那片区域只有他一个人……巧合吗?
石碑附近,空气里的光影扭曲了一下,现出南方的身形,裹着军大衣戴着兔皮帽,与他们差不多的打扮,秀丽的面容上是惊愕过度后的空白。
人群分开道口子,第一时间扑到叶修身边的小蔡冲了出来,拳头紧攥,朝张佳乐大步走去。张佳乐扔了枪,竟然笑了一下。
“他没死。”他说,“不过应该快了。”
下一秒他就被小蔡反背擒住,按跪在地,双手反拧在背后。额头上满是关节脱臼痛出的冷汗,张佳乐勉力扭头望着南方,说道:“不管他是谁,他就要死了,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南方的瞳孔猛然收缩。
又来了。又是那种感觉。
起初是地面微微的震动,脚下过电般的酥麻,继而震感增强,深黑的裂缝一条一条,纵横贯穿脚下无垠的荒野与天际延展的地平线,如肌肤上可怖的见骨伤痕。远方云带束腰的雪峰在崩塌,承载了千里雪落的大地在崩塌,积了千年万年的深雪全部飞起到半空中,就在空中燃烧,尘埃云吞没每一寸光亮。
不,不仅如此——
地下传来岩层刮擦、挤撞、相互倾轧的怪响,无数灰埃与雪尘中,光怪陆离闯入苍凉广袤,十丈软红席卷杳无人烟,钢筋水泥的森林撕开了荒芜的戈壁,高架桥像一根倒竖的钢筋那样插入雪地,无数汽车下饺子般倾泻而至,摩天大楼如航空母舰气势汹汹劈开岩缝,广告牌的闪灯,商店的霓虹灯,广场上方硕大的射灯,闪着白光的车灯与暖黄的厨房灯光……一切的一切汹涌而来,带着熟悉的现代文明气息,悍然闯入这属于过去、属于遥远的六十年代的时空间,咆哮着撕毁留在这里的所有。
这不是毁灭,这是两个世界的碰撞。
“跑!”尖锐的女声响彻旷野,众人只觉全身一轻,活像坐上了灭绝星尘,一溜烟擦着地面飞了出去。一整座写字楼犁开土地平移过来,撞上了一座小山,自上而下开始解体,他们甚至能看见那些狂乱地扒着窗户扒着门的手,那些疯狂的变形的充满绝望的脸,那些飞出楼外乱纷纷如雪片的文件……末日大逃杀般的场景,不断在身边闪现,方锐觉得自己早该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却有一股无形的推力,推着他飞速冲向迎面撞来的新世界,将身后的一切远远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