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个死人也无妨!”
江熙来看着他身后凶影,似在他漂亮的眸子看到了自己临死的样子,嘴角的血滴落。尤离听到身后的破风之声,眼睛里却只有太白剑客衣上艳血。
和他以往见过的血都不一样。
然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只有笑道人双剑归玄的铿锵作响——
“贫道来会会你!”
钟不忘转身而迎,被离渊的玄光怔住,剑气驱影,和光同尘,黑影缭绕中尤离已又提刀而上,笑道人正划了个上善退开一步,闪到他身侧笑道:“料理了这个叛徒,我再请你喝酒!”
尤离杀心浓重,阴狠道:“好。”
真武一脉最善反打,以慢制快,阴阳双剑,道法天地无疆,充盈剑气亦咄咄逼人。笑道人余光中,曲无忆正盘坐运功,脸上依旧是冷色,然这总是不给他好脸色的冰山美人却是他心头至宝——
孤傲也好,少言也罢,就是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他曾问曲无忆为何习武,后者答曰,
想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
笑道人知道说的多半是慕情,却还是死皮赖脸地笑,“好呀,那你保护我。”
然他是男儿,平时怎么嬉皮笑脸都好,此时此刻却恨死钟不忘,这心情和尤离如出一辙。
他心惊胆战地祈祷江熙来安好,终于再见到他了,却眼看他中毒吐血,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如何不恨!
一蛊寄生,炸裂轰鸣,趁着麻痹心脉的一瞬,笑道人已几剑命中,绚烂剑气里血色立刻从钟不忘周身冒出来,蔓延灰白长衣。
笑道人看他一跪,剑锋未再起,只看到尤离蜃气的残影掠过,一刀封喉,追命饮血。
他不为四盟,更不为八荒,只为江熙来,非杀钟不忘不可。
笑道人因他最后的狠辣一刀心头一动,旋即奔到曲无忆身边,“无忆——”
尤离已扶住江熙来,拼命渡过真气给他,一把压上他手腕探脉,又喂了两颗药,口中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江熙来微一点头,近距离之下清楚看到尤离眉骨的伤痕,开口却无力气说话,尤离按着他心口,“听我说!”
他第一次感受到悲急,“听我说,你试着运气,不要闭眼。”
江熙来胸口急促起伏,脸上却好像是笑了,尤离脱口唤他——
“江熙来!”
那人的体温太暖,他从未如此抱人在怀,感受他无力虚弱,行之将去。
曲无忆毕竟功力深厚,一番运功后已将毒逼得差不多,扶起慕情转头向尤离道:“多谢少侠大恩!”
笑道人忙去搭手,曲无忆道:“少侠,速速带他去我寒江城分舵疗伤。”
尤离飞快横抱着人起身,江熙来的呼吸在他胸前奄奄,海风过处,只有钟不忘的尸体躺在沙滩上,判官笔已滚落海水,随即被波浪卷进茫茫之中不见了。
好在寒江城分舵就在附近,慕情未醒,江熙来已昏厥过去,尤离终知自己精通□□是为了什么,握着药碗将浓浓的苦涩喂他喝下去,他第一次揽着人肩膀,料想秦川之时江熙来也是这样揽着自己——
笑道人不请自来,脸上少了几分笑意,“师弟怎么样?”
尤离道:“毒术上,我从未给五仙教丢人。”
笑道人的声音这才恢复正常,“少侠杀了钟不忘,名声很快就会有了,但万象门的余孽难保——”
尤离冷冷道:“我知道。”
笑道人道:“贫道有个法子,少侠何不趁势在四盟里择一而入,有此功劳必定不会有哪个盟会拒绝你。入了盟,你的安全也有保障,我寒江城……”
尤离道:“我没有兴趣。”
“我杀钟不忘也不为别的。”
他盯着床上的江熙来,“为他而已。”
笑道人吃了闭门羹,只好道:“好好好,随你好了罢。”
曲无忆疾步而入,一看便知笑道人又多话扰人,向着尤离道:“少侠,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肩上伤口还未处理,既然江少侠已无事了,你也——”
尤离似才惊觉肩头的血,摇头道:“不用了,皮外伤而已,血也早止住了。”
笑道人察言观色,一把拽起尤离,“师弟啊,他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等他醒了你就该累昏了,何不趁现在先照顾照顾自己?”
曲无忆道:“少侠且去隔壁更衣,料理了伤口再回来等江少侠醒也不迟。”
笑道人捧着药箱送到隔壁屋里,尤离正解了上衣,从箱中取了伤药便往肩上撒,露出胸口后背多处鞭伤,引得笑道人蹙眉——
“这是怎么弄的?”
尤离沾着药粉往眉骨伤口轻点,随意道:“小伤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今日若无师兄,我恐怕难以身退,更不用说江……江少侠。”
“多谢师兄。”
笑道人一笑,“今日若无你,我恐怕也救不了无忆。”
“所以彼此彼此,何足挂齿?”
江熙来沉静而睡,房中药气弥弥不散,尤离搭着他脉搏劝自己安心,凝视他闭紧的双目,似忧带喜,抚过他侧脸,俯身贴在他心口去听那心跳声。
长睫一垂,逼出泪来——
他原来也是会哭的人了。
黎明
江熙来做了此生最长的一个梦。
风雪里宁静的沉剑池,公孙师兄的云台三落,独孤师兄的无痕剑意,光影纷叠,最后落回杭州西湖月色。
好梦噩梦都无谓,总是该醒了。
尤离枕着自己手臂昏睡在床边,被江熙来醒后的动作惊醒,四目相对,微笑道:“你醒了——”
江熙来按住他手腕阻人起身,直视那伤痕,哑声未出,尤离抚上眉梢已回答他。
“小伤罢了。”
他问:“你感觉怎么样?”
江熙来不答,只问他:“谁打的?”
尤离道:“那人已经死了。”
江熙来手心微松,尤离已站起来去倒了水给他。
扶着他起身,江熙来就笑出声,缓缓握了茶杯道:“这场景好熟悉。”
“我救你一回,你救我两回了。”
尤离道:“毒我已解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熙来摇头,尤离却还是把上他手腕,细探后才安心,“嗯,是好多了。”
江熙来道:“好好好,尤神医,”他扒着尤离衣领,“你的伤呢?”
尤离道:“我那是皮外伤而已,都好了。”
江熙来不依,非要亲眼看看才行,见他肩上伤口确已愈合,长舒一口气道:“这便好。”
尤离已要合上衣领,然江熙来眼尖,见一条蔓延至后肩的红痕,立刻又来了力气,神色严肃道:“这怎么搞得?”
尤离按着衣领摇头,“没什么。”
江熙来岂会罢休,虽是刚刚解了毒,没有太多力气,然指尖触到尤离肩头,让他立刻心生压不住的抵触恐慌,生怕自己反应过激吓着他,抵着他手腕道:“你别乱动。”
江熙来停了动作,忧心地看着他,“谁打的?你教中出了什么事?”
尤离扶他靠好,一面拉着被子掩到他领下一面开始解释,只把自己最憎恶的事情略了过去。
语气平淡极了。
可江熙来果然气得想打人——
“这,太欺负人了!你们教主竟都不管!”
尤离道:“也不是,底下的人阴奉阳违不干她的事。”
他一笑,“现在已经没事了,以后也再也不会有事,难道不好?”
江熙来愁眉不展,抬首问他:“很疼是不是?”
尤离骤然眼眶一热,笑容变得颇为凄凉,怔怔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江熙来皱着眉头,又问一遍,“很疼罢——”
尤离长睫连闪,每抖一下都带出泪意来,却还是在笑。江熙来眼睁睁看着他泪光蔓延,盈盈未落,那个笑非常艰难,像孩童蹒跚学步时的生涩,尤离仿佛是平生第一次作这个表情,自己都不知如何收住这个不知哭笑的样子。
他很快低头,狠狠一揉眼眶,“没有,一点也不疼。”
疼是疼,但是他也很能忍。只是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这样问他一句。
是不是很疼?
他第一次疼的时候没有人问,第二次也没有。
直到他习惯了,再也不需要人问,终于听到这话从别人嘴里问出来。
江熙来心头抽痛,眼前的少年竟连笑都如此生疏,对于表达自己的情绪更是陌生,能因自己一句话感动得要哭了。
笑道人却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轻咳两声道:“师弟醒了呀。”
江熙来无奈回道:“师兄……”
笑道人进去拍拍尤离肩膀,“尤少侠,情儿找你。”
尤离道:“怎么?”
笑道人双手一摊,“不晓得。”
尤离道:“我毕竟,杀了她师叔……”
笑道人道:“情儿姑娘经此一事成长许多,尤师弟莫要多心,且快去罢。”
尤离又看江熙来一眼,以眼神示意他别担心,起身往外走。
笑道人坐在床边,从小几上拿过一个桔子慢慢剥着,取了一瓣递给江熙来,“小师弟——”
江熙来知道他憋了一肚子话,“笑师兄,有话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