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击几乎用尽他全部力气,靠着墙喘息许久,便换了衣服,拿过那人双刀,又狠力擦了擦脸上血迹,简单上药,步出牢房关门。
外间却是一阵喧闹,不知又出了什么鬼事情,尤离低着头避开路上灯火,却见百里研阳惊急而来,只当他是那个刚刚给尤离送药去的人,看也没看他,口中道:“快!去开门!”
尤离心头冷笑,心知百里研阳武功强他太多绝没有那么容易脱身,然他已经沐浴在月色之下,尤其期待朝阳,身后也根本毫无退路,一面转身一面抽了刀。
五毒一派身法诡谲,刀法利落,蜃意无双,毒蛊皆备。尤离方一隐身,影刺偷袭的疾风从百里研阳身后无声而来,已被这祭师横刀一架,惊了一跳,起手便要给对面一个寄生蛊。
尤离力道比平时虚弱不少,幸得百里研阳眸中一瞥,顿时收了手,打量尤离面色,已然明白过来。
“你想杀我?”
尤离坦然,“只是想逃。”
百里研阳一蹙眉,尤离又道:“我可以用龙鳞刺,师兄听过这一招么?”
百里研阳道:“暗杀组织的绝学——”
他了然,“你出教后成了个杀手?”
尤离身形微微一颤,“我总要养活自己。方才我若用那招,就算是现在的我,你也不能再站着跟我说话。”
百里研阳竟未生气,尤离闭目一叹,手中刀落,“好了,师兄要送我上路吗——”
百里研阳垂眸,摇头,“那个细作找到了。”
尤离抬首,“谁?”
百里研阳道:“是小五。”
尤离忆起那人在牢中之言语,冷笑更甚,“难怪不得。”
凶煞起身,“他人呢?”
百里研阳却悲然,“死在奉月刀下了。”
他悔愧,“奉月不慎吸入了青龙绝命散。”
尤离一惊,他虽淡漠,却也知百里研阳和圣女的情谊深厚,蓝奉月孤傲少语,唯会对百里研阳莞尔,青龙绝命然乃天下奇毒,他本以为圣女已香消玉殒。
百里研阳道:“教主已为她压制毒素,只可保十年活命。更甚,因此前尘皆忘。”
尤离眸子一动,他二人多年情谊,定有无数让尤离艳羡的过往,相伴这样久,却把那些美好的事情都忘了,只能叹一句命途多舛。
尤离道:“那你打算?”
百里研阳道:“我明日便下山,去寻求解药,十年之内定回来救她。”
他怅然一叹,“她这十年能安好便是了。”
尤离垂头间只见自己那双刀递到眼下,百里研阳正色而视,“你走罢。”
尤离抬手接过,眼睛直直盯着他,百里研阳盯着他眉骨伤口,“这里不适合你,我晓得你待着很难过。”
尤离道:“我十几年活得是很难过,但是也不后悔。若我和师兄弟相亲相爱,若我从未离开云滇去当个杀手,就不可能——”
就不可能遇见江熙来罢。
他停语,不说下去,百里研阳也不追问,“周长老已死在蜃月楼手里。”
尤离闻言,杀气立刻压不住,“周淮呢?”
百里研阳道:“他有勾结的小五的嫌疑,暂押后山,你——”
尤离回头道:“你告诉我这个就该知道结果。”
刀锋上的寒光跃跃欲试,“我一定要他死。”
他起步,再不回顾百里研阳的颓然之色。忽被注入了力气,杀意滔滔,有了精神去迎接血光。
他没有跟周淮再说一个字,狂蜂追命饮血一击,听到尸体倒地,笑得这样满意——
我是没爹没娘,但我可比你活得久。
他抬头向夜色作别,决意此生再也不回这里。他那时跳崖后被百里研阳救回来,以为日子会好起来,然而同门依旧,孤寥依旧,天涯依旧。
噩梦了这么多年,是不会该醒了?
江湖无疆,说是天涯路远,然人抬头,就在天涯。朦胧月色里仿佛看到太白剑客的月白长衣,横剑而立,笑得澄净夺目。
他非要再见到江熙来不可。
亲口告诉他——
你可知,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
等闲变却故人心
江熙来曾于杭州见过这姑娘一面——
寒江城的慕情。
充满年少的活泼,灵动秀丽的姑娘,和寒江城盟主曲无忆情同姐妹,曲无忆身材娇小然才智无双,四盟里唯一一位女儿身的盟主,通常与人冷淡,尤其对笑道人。
江熙来于东越重见慕情,言及此行要寻访万象门的钟不忘钟前辈,慕情笑道:“这可巧,不就是我师叔么?”
江熙来大喜,“原来如此。”
孔雀翎图谱青龙会已都到手,欲造神器还需天外三奇,天女花,九星盘,和曲无忆手里的玲珑醉。
纷纷扰扰不休。
他踏上九华藏锋谷后没有挽回什么,孟家尽死,他杭州失利,眼看金玉使逃之夭夭,忽生出许多忐忑来。
事已过多日,便是他多难忘怀,尤离也终未再见,除了好好开解自己莫要再想还能怎样?
江湖一向如此多变。
东越梯田之下,荷塘□□,曲无忆执着手中双环冷冷而视,以声止了江熙来和慕情的步子。
“钟不忘已入了青龙会。”
慕情自然不信,“不可能!师叔不会的——”
钟不忘握着判笔笑道:“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如今确实在为青龙会办事。”
语气仿佛天经地义。
“我会要重铸孔雀翎,曲无忆,把玲珑醉交出来罢。”
慕情一直敬他如父,闻听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往日的活泼嫣然骤成惊恸。
青龙会或许真有他的魅力,谁也不能否认它揽获精英无数,八荒四盟言它为邪,它眼中的四盟八荒或也都蠢得该死。
钟不忘阴沉而漠然,不为慕情的悲语所动,许是见惯江湖风雨才有的姿容,如江熙来慕情这般至情至性的少年自然不能理解那种淡然。
尤离大概会明白?
他以刀饮血不就是这样的神色——
曲无忆忧心忡忡,她未必很因钟不忘而悲伤,却担忧慕情至极,低声向江熙来道:“情儿最重情,这事对她打击不小,还请少侠一路开解她。”
江熙来苦笑,自己尚需开解,如何解人。然很快把这种妄自菲薄埋下去,所有的儿女平时都是自己的,大义在前江湖路远,再无时间给他伤怀。
慕情骤然失了笑语,却不想江熙来因此乱心,乖巧而沉静,淡紫色长裙绣花飞目,垂了眼帘再不去见东越春景。
二人已到倪庄探查天女花下落,鹰犬以逸待劳群拥而上,打斗声起,门外的慕情便待不住,然江熙来进门前一句——
“你在旁边我会分心,在外头等我。”
他自然有担当,不是刚出师门的孩子了,九华血雨交加一夜,回到师门后公孙剑和独孤若虚便发现这师弟话少了些。
浴过血的剑,就像沾了瘾,再也不能戒掉。没有浴过血的剑,终也只作个礼器,好看而已,没有意义。
对面的人已垂死,慕情已步入见江熙来收剑,正要微笑,却听那爪牙道:“好小子,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江熙来才觉不妙,麻木窜着心脉,逼得心脏狂跳,捂着胸口瘫下去,被慕情惊恐扶住,“江少侠,你怎么样?”
毒发的恐惧骤袭,慕情大声他:“江少侠——”
江熙来眼前朦胧,心知苍天只会留给他这么一丁点时间,很快就要夺取他命。
这个时候他若只顾念儿女情长,也没有人可以责怪他了。人之将死,死前抛去大义撇开江湖,只想一个外冷内热,笑起来如雪后春来般惊艳的人,大概也无妨?
喂。
我可真再见不着你了。
西湖的月色,等过一夜,再也没有了。
慕情的呼声好像越来越远,他以为这一闭眼就是永夜,却不想还能再见辰光。
慕情的喜极而泣就在眼前,江熙来摸索上心口,环顾四周,惊疑交加——
“我?我没死?”
慕情道:“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见你毒发的样子很像是中了以往万象门的毒,所以就拿那解药给你解毒了……”
她又是一叹,“师叔真的这样狠心——”
江熙来尚无暇顾及她的悲恸,压着心口感觉心跳,大难不死突然想开很多事情。他不想再见又如何,云滇路远,但去见他一面有何难?
人生其实这样短,一个不小心就溺死在江湖三千弱水里,想见他便去见,何苦想个闺阁女儿般幽怨?
他定神,“情儿姑娘,钟不忘既舍了你们,正邪不两立,事到临头已没有办法。”
慕情道:“我知道。”
“可我还是希望他可以回头。”
她忽地加重语气,“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曲姐姐!”
江熙来怜悯不已,这样的姑娘,让她挚爱的二人对立相向,最后恐怕要逼得她只选一个,无论谁伤谁死谁赢,留给她的都除悲无他。
东越民居甚多,梯田阶阶,从山顶远望皆是淳淳乡景,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间遍青,泥土的气息满腔。
这样的地方本不该被别的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