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静静地盯着他,宽厚的掌心覆上他手背,“已通知燕南飞。”
“他在青龙会多日,于毒物又甚有研究,你放心。”
尤离怒不可遏——
“我要你拦下他!”
“吾王岂可乞于他人!”
萧四无刚走到门外。
他听见了。
但他还是要去。
公子羽从未如此狼狈癫狂,青草郁郁,沾染了无数滑腻血肉,掌心相抵,触感让人恶心。
万里杀的人也曾这样死,尤离也险些这样死。
死人有各自的死法。
九华藏锋谷,孟家满门,
孔雀山庄满门,
叶知秋满门,
霹雳堂满门,
无数四盟弟子的血早就能把江湖之上那片天空染红了。
百晓生这一出掌已用尽他全部的余力,傅红雪果断横刀,半个手掌涌着鲜血翻飞而去,再要抽身时冰凉的锋刃已压在白衣老者颈后。
曲无忆仿佛站不稳,真气涣散,手中力道却盛——
“你说过的,成王败寇。”
傅红雪收刀,两步踏过,冷声命令跪坐于地的白衣男子:“给我。”
百晓生笑道:“你求错了人,求他还不如求老夫。”
鲜血不断落在公子羽白色的胸口,绚烂而艳丽,月光之下仿佛盈盈动人。
掌下一翻,身形瞬起,怒火滔天。
山头上所见的景色依旧——
白衣孩童张臂挽弓,眸映皓月。
萧四无刚刚停住脚步,只见满地暗红,惊痛之余唯有百晓生痛咳出声,傅红雪像失了魂,黑刀在手,站在那里如一座木雕。
利箭插在白衣人胸口,止住了他一切动作和言语。
萧四无立刻回头,眼前山头人影迷蒙,引他脚下飞踏,穿云过星而去。
傅红雪终于如梦初醒,黑影如雾起,翻风无痕。
曲无忆抬手抹掉侧脸血迹,肋骨抽痛,滞她呼吸。
“一日为师……”
她没有说下去,缓缓松了手,脸上冷若冰霜,只有胸膛里的心脏跳得火热。
百晓生笑起来,血一股一股地从咽喉涌出来,苍老沙哑的笑声,垂危一线的意味,像一曲送别,送着曲无忆转身,应和满山的风月。
蓝铮一边走,一边也在笑,弧度跟他手中刀锋一样。
百晓生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听他开口:“我要青龙绝命散的解药。”
百晓生沉默半响,直到蓝铮没有了耐心,冰凉的药瓶在手里都握暖了。
“你想做到的,这辈子都做不到。”
“你想看到的,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蓝铮继续道:“真话通常都很难听,言者多殇。”
堪比兵刃。
萧四无眼见孙药师执杖而立,直言道:“讲条件罢。”
他冲那孩子作揖。
“先生。”
百晓生眉开眼笑,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大糖人。
可他明明本来就是个孩子。
他骄傲到自负:“我今年十岁。”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有些十岁的孩子连作诗都不会,却也有十岁的孩子能杀了公子羽。”
萧四无面色阴冷,“请先生说条件。”
百晓生继续笑,“任何条件都可以?”
萧四无怒起,“废话。”
百晓生道:“跪下相求——”
萧四无已敛衣。
孩子却道:“我没有那个兴趣。”
“要四无公子跪下于我没有任何好处。”
他抬眸,“我今年十岁,十年后才是我出世之时。”
“今日我救良景虚,十年后你二人便要助我。”
“我可以保证,苍梧城还是你的,血衣楼还是他的,一切如旧。”
“十年后你若反悔,今日你险些失去的东西就会在十年后同样都失去。”
萧四无当即点头,言未出就被傅红雪拦下——
“慢着。”
萧四无道:“你莫多管闲事。”
百晓生道:“傅红雪你连良景虚身中何毒都不知道,如何在此喊这一句——”
“那毒明日就会盲其目,再过一日失其声,接着断其耳音,四日之内必死。”
童声缓缓——
“活活冷死。”
孙药师行动迟缓,退了一步道:“久仰黑刀盛名,只是今日你若出刀,你的恩人就会死。”
傅红雪只对萧四无道:“未到一定要和魔鬼作交易的时候。”
孩子笑得天真无邪,“自然,四公子还有的是时间考虑。”
“老夫恭候。”
他示意萧四无蹲下,附耳低语:“你还得杀了傅红雪。”
最后一个字落音,将萧四无眼眸惊颤。
而傅红雪仿佛看不到那二人的存在,站在离萧四无一步远的地方,依旧只言向他,“这种人给的东西你敢给他服下?”
夜已经过去,黎明来了。
天际像裂开一道缺口,透出明光,巴山即将沐浴在无尽的暖阳里。洛阳的牡丹还在开,九华的山依旧青翠,燕云的风沙也还是漫天。
良景虚却能不能再看见?
燕南飞查看脉象,惊叠而问:“是不是很冷?”
尤离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点头。
燕南飞握住他双肩,“睁开眼睛,看着我。”
尤离眼帘方起人便急问:“看得清吗?”
尤离摇头。
叶知秋惊疑的目光中,燕南飞促步而出,慌乱地围着屋子找寻,终在窗下捡起一只灰败残枯的蝴蝶。
沉叹如泣。
尤离看着他回到床前,脸色昭示燕南飞心境,怆然而问:“多久会死……”
燕南飞看向叶知秋,话到嘴边哽咽难言。
尤离竟还笑得出声,“要一直瞒到我死吗……”
他裹着被子瑟缩,能感受到叶知秋掌心的灼烫,弱声道:“他还没有回来?”
“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燕南飞的余光里是外厅没有熄灭的烛光,黎明之色里昏黄依旧,良景虚的儿子睡在外面,腻在甜美的梦里。
尤离执意要问出来——
“我多久会死?”
“够不够我回一趟洛阳?”
他神智混乱,眼前只有光色,再难看清实物,连萧四无何时回到他身边的也不知道。
但是熟悉的温度笼罩他,能让他知道白衣刀客回来了。
把他收进怀里的人心跳得太快,咚咚得嘈杂非常。
“很冷?”
尤离默默点头,却要把他推开,抬头道:“燕大哥说……我很快就看不见你。”
“让我再看看你。”
萧四无冷静道:“我会救你。”
“但给不了久居洛阳的闲日,一切的得到都有代价。”
尤离问:“公子羽的条件?”
萧四无摇头,“百晓生的。”
他缓缓在尤离耳边道出那个更艰难的条件——
“他要我杀了傅红雪。”
尤离不知在泣还是在笑,接着像是没有听到这一句般,“你再应我一件事。”
“你娶一个女人。”
萧四无手臂狠狠一收。
尤离吐词困难,“等他长大了,你告诉他,你是他父亲,那女人就是他母亲。”
“我一直不曾有的,一定要给他。”
“他不能有两个爹,至少有爹有娘。”
尾音逐渐弱下去——
“多好啊。”
蛇心
唐门骤然忙碌起来,曲无忆带伤而归,料理后事的命令就传达下去。
世间之诡事多了去,比如百晓生如何死的——
唐门弟子来来往往,李红渠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干练。几个水龙吟弟子将她的行礼重又搬上马车,来时太匆忙,一人一马便上路,如今又可以回九华处理青龙余孽。
弟子惊着脸跑过来,低头道:“副盟主,您的马死了。”
李红渠蹙眉,“怎么回事?”
人道:“像是被毒蛇咬死的,几个唐门弟子说是条白色的长蛇,已不知踪影了。”
李红渠摆摆手,“无碍,巴蜀山林,蛇虫无数,葬了换一匹便罢。”
殊不知那长蛇搭乘了一路,卸磨杀驴,到蜀噬血,已悠然窜进绿林里,荼白鳞片起伏,吐着信子远去。
太阳正在升起。
但很冷。
那种冷无论拥抱得多紧多用力也无法缓解。
指甲泛起乌青,低低的体温使得他觉得手腕的暖玉仿佛很烫。
“燕大哥说明日我就不能说话了。”
他眼前已经一片漆黑,抬手摸索着,抚着人眉梢,“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往日里,我说的太少,如今时间这么紧迫,能说多少说多少罢。”
萧四无盯着他空洞的眼睛,“叶盟主已在尽力,我会去杀了傅红雪。”
尤离小幅度摇头,“别。”
“明知是死路怎么还要去呢……”
他软声相求,“我很冷,你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求求你。”
指尖被滚烫沾染,此时此刻如此明显,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忽略过去——
“你在哭吗……”
他笑,“这回不是幻觉。”
他叹,“人各有命。”
他哀语:“洛阳的牡丹还在开吗……”
“我以为,我会风中血夜来去几十年,拖着一身伤病死在某个没有人的角落里。或者挨不到那么久,中途就死在不知名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