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晓生道:“为求天下之定,自要经历千百波折。为求天下之安,必有牺牲。”
曲无忆冷声打断,“天下安定自有天下做主,从来不是你。”
“市井小民,穷贩小商,即使青楼伶人都自有作用,从来也不是你定。”
“为苍生而杀苍生,从来就是错的。”
百晓生道:“你这样想——”
曲无忆再无言语,收臂纵身,娇小的身躯跃过月色凄楚,狠狠抵上明月心掌风,公子羽几乎同时动身,不顾颈后黑刀来势汹汹,掌中黑煞起伏,死亡的气息席卷而来,百晓生白衣残影一起,二指横出,击风动月。
剑落在离慕容英尸体数步远的地方,尸体就在门口,地上还有断锁。
门被推开,已听得见尤离压抑的声音。
“够了,没用的。”
萧四无唇色泛白,额上带着冷汗,从眉梢滑落而下。叶知秋抬手点上尤离穴道,对上萧四无惊动的眸色——
“我来。”
尤离费力睁眼去看他,“你回来了……”
他抬起眼帘寻萧四无的身影,感觉到身后叶知秋内力起伏,问道:“你还好吗?”
叶知秋只看了萧四无一眼,后者即道:“中毒,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叶知秋说的话跟他一样:“运功压毒。”
尤离吐血后摇头,“我压不住……”
他想回头看叶知秋一眼也做不到,萧四无掌心冰凉,他也没力气握住,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良萧。”
萧四无眼中一颤,尤离道:“叫他叶良萧好不好?”
叶知秋手臂在抖,后背汗湿一片,闭目调息中尤离艰难启齿——
“爹。”
“我会见到我娘吗……”
叶知秋道:“她不会想这么早见你。”
萧四无已扣住他手腕脉门,虚弱之下声音也低几分,“良景虚你能闭嘴了吗——”
尤离执意开口,“最后一句……”
“四公子,我——”
那个每夜睡在他怀里的少年,唤过他无数次,曾轻蔑,曾屈服,曾真情,曾马首是瞻。
曾在杭州抬手解衣——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求求你把他放了。
曾在元宵华灯下拉住他——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对我好的人。
他执拗近乎于狂,在秦川风雪里任人牵扯——
他不要我了。
日日惊梦——
你会把我扔了吗?
终有一日他愿意把只给过江熙来的一切都给眼前的人——
该记得的我都记得,该忘掉我都忘掉了。
萧四无惊痛——
他终于得偿所愿后,会否也得之又失?
秦川有蝶,寒地,命只三时,夜泛幽光,剧毒缠身。
取之入药,药气淡暖,千里之外亦引蝶行去,蝶死毒发。
一日盲目,二日失声,三日断音,四日凝血而亡。
故名寒魂。
是尤离闻所未闻的东西。
能从黑刀之下全身而退,世上可能只有这一个人。
明月心吐血倒地后就触发他此生最大的怒气,一掌震得百晓生胸口血涌,将曲无忆双环锋刃碎裂,人翻滚几周,昏迷在地,残片撒下一片晶莹落在斑驳树影之上。
心脉剧痛。
练清商琴弦皆断,一手扣在明月心腕上,锋利的指甲已抵在明月心颈下,盯着百晓生言向公子羽——
“别动。”
眸色一动,又道:“她已经怀孕了。”
公子羽浑身一震,明月心的视线停在傅红雪身上,脸色的表情竟很得意——
黑刀曾言定:你这种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时过境迁,木已成舟。
百晓生过了片刻才站起身,朗声一唤——
“傅红雪……”
“于公子羽决斗在今夜,后者败,青龙易主。”
百晓生道:“青龙会多年基业,更新易主只是常事。公子羽能弑方龙香,傅红雪也能胜公子羽。”
公子羽道:“傅红雪不会答应。”
傅红雪真的点了头,“我不会答应。”
公子羽道:“你若杀了百晓生,我会把解药给你。”
傅红雪问:“什么解药?”
公子羽道:“尤离身中之毒的解药。”
傅红雪杀气又起,“你下的毒。”
公子羽点头,“是我。”
傅红雪道:“你为何不自己来杀他——”
没有等公子羽回答,他已自己回答:“因你杀不了。”
百晓生笑声沙哑——
“果然。”
明月心方一动就被练清商利甲划出血。
百晓生鄙夷的目光瞬至——
“尤离献上的那式大悲赋是假的。”
傅红雪摇头,“不是假的,是错的。”
练清商微笑,“那小子从来没有投靠青龙会,从头至尾都是四盟的人。明月心——”
“你费尽心机拉进你这里的叛徒,让你夫君今日受此心脉重伤。你害得他白头也未能返青,如今罪加一等,下辈子也还不完。”
明月心阴狠吐出三个字——
“萧四无!”
公子羽道:“他早是你的人。”
百晓生道:“一直都是老夫的人。”
傅红雪耳听八方,忽地移眸而侧,闻得脚步声匆匆,一道碧影从林中蹿出,踉跄至匍匐,抱着一个残损不堪的傀儡,满面泪痕,惊慌失措地扑向明月心——
“主人……”
“救——”
明月心见是冶儿,本在怒中无处发泄,扬声唾弃:“废物!”
冶儿凄惶一笑,笑得抖落泪珠数点,手中一松,傀儡顺着山坡滚落而下,窸窸窣窣一阵轻响,转瞬淹没在风里。
她不会救你家主人。
只会侮辱践踏。
去给他报仇。
冶儿抬头,近在咫尺。
焦灼的气味在手里——
去给他报仇。
断魂
他所拥有的——
天下第一的美人,
天下第一的名号,
金钱,
权利,
和地位……
终有一天会全都消失。
孩子又回到了山头上,听到那一声炸裂,整个人笑得心花怒放。
开封排云塔也曾受此重创,损了江熙来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也丧在这片天空底下。
欠的终究要还。
孙药师已经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往前迈了一步——
“琴魔大人!”
孩子轻声一笑,“人总是要死的。”
那笑声淡漠生死,听上去还带着童真脆嫩,在暖风里冰心。
明月心是多么爱惜自己的容貌?
她的倾城之色,被常年掩在易容之下。她的真容比那副妙手易出的皮囊还要绝色,她在三十多岁的年纪里依旧风姿动人,皓目皙颜,白若凝脂。
眉有巴山秀水之色,眸有月华皎洁之光。七窍玲珑的心,曾见鲜血化凉,有无数冤魂在这个夏夜叫嚣而来——
玉镜高悬。
在月下长思她惊鸿一瞥的秋水清却早就不见了。
她比江熙来从排云塔里出来时更丑陋,比身体更痛的是以为尤离死在了里面,比残疾更糟糕的是他没有再唤他一句“阿离”,他就再也不能唤他一句“熙来”了。
我要叫公子羽。
公子羽?哪有人姓公的——
这样我就可以听你常常叫我公子了,多好。
然公子羽不会再听见了。
他的妻子带着腹中还未成形的骨肉,化作一地斑驳。
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吼,苟延残喘的杀意突然卷土重来,直令天地变色,明月无光。
尤离眼睛难以聚焦,掌中发力,指甲陷在他手背上,笃定道:“他不会放过我。”
萧四无要起身的动作就停下来,气息未促,同样笃定道:“我说过,从来没有那么绝对的事情。”
尤离道:“不然如何?去求他?”
他认命般闭一闭眼,“我不要。”
“不许你卑躬屈膝去求他。”
他难得能堵住萧四无的话头,“你如何求他,他都不会给你解药的。”
“明知结果,何必去自取其辱?”
虚弱的力气并不能拉得住人,目色迷离道:“我很冷,你抱抱我好吗?”
他没撒谎,手心里的温度昭示一切,瑟缩在被子里,睫毛在抖。
叶知秋急步而回,极快地把人扶起,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沉沉道:“喝了它。”
尤离呛得咳嗽,药汤带出血色滚落,尽力咽了大半,苦笑道:“你要有心理准备。”
“你早不能护我,我晚不能孝你,我见了她定也不说你坏话。”
萧四无决然起身。
尤离察觉药力不对,拼力抬头,怒喝嘶哑——
“萧四无!”
萧四无笑起来,房中无风,衣角静静垂下,慕容英的血已变成深褐色数点,像陈年旧画里的红梅。
言起转身步出——
“良景虚,你以为萧四无把他的刀排在你前面,把尊严也排在你前面,事实上你蠢钝至此。”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能重于你——”
即使是要跪下求人,又能怎样。
尤离最后的一点力气化在掌中,晕眩上脑,攥在叶知秋手腕,咬牙切齿:“拦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