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离道:“哪种事?”
萧四无道:“伤你之身的事和可能会伤你之身的事。”
尤离道:“我会做的很周全,不会死的。”
萧四无停下脚步,转身道:“我知道。可我说的不是死,是伤。”
尤离道:“那你死了怎么办?”
萧四无嗤笑,“良景虚,你怎么一直觉得我会死?”
“之前有傅红雪的刀在,你杞人忧天也罢,如今——”
尤离低头,僵硬道:“前事未定,我……就是……害怕……”
萧四无叹气,思考须臾道:“良景虚,我视你为珍,护得好好的。”
他伸指要去点在他左腹伤处,离衣还有半寸时停了手,空指着道:“伤成这样萧某心痛如绞,总之一切伤你,或者可能伤你的事情萧某此生再也不愿发生。”
“若以伤你为代价护我之命,萧四无岂非太失败了?”
尤离眼神哀伤,“我又做错了?”
萧四无道:“没有,只是你的坏习惯还没有全改掉,比如,从来不爱惜自己。”
尤离摇头,“我不明白,牵心在身,你不会死,我也绝不会,江湖多伤,岂是你我能定,我并未轻视己命,为什么你不同意?”
萧四无笑道:“那既然如此,萧某愿作重伤的那个,请君妙手。”
尤离脱口反对:“说什么鬼话!”
话音一落,萧四无已用眼神表示——
你瞧,如何?
于是继续拉着他往回走,不容置疑道:“外面太热,回去再谈。”
屋内阴凉了太多,尤离阴着脸色被人压着双肩按坐下去,立刻道:“我……”
“对不起……”
萧四无正在倒茶,仿佛没听见一般,只问:“累了吗?”
“伤口疼么?”
尤离手里被塞了一杯清茶,怔怔地失神片刻,萧四无蹲在他身前安抚:“萧某未生气,良景虚也不用道歉。你愿意护我之命,不谈以伤已为代价,这事情还是很让人欢喜的。”
“但是良景虚是萧某的,再不许人伤。”
尤离痴痴然地沉浸在这样感人肺腑的情话里,呆滞问道:“包括我自己?”
萧四无挑眉笑道:“包括你自己。”
他眼睁睁看着良景虚伤了太多次了,从去到九华时的胸口血色到秦川时的肩头红艳,杭州时的遍体鳞伤还有持续很久的精神失常,和数日前的惨不忍睹——
真是受够了,如何能接受一蛊牵心?
他大概突然和燕南飞有了共鸣——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与君常康健,
三愿如同针引线,
往复常相连。
枫落
唐青枫睡在那里,迟迟没有把藏在齿根的那枚小小的药囊咬碎。
他很安详地闭着眼睛,去听齐落竹和李红渠接连在他耳边说着那些以往从来不会说的话,甚至也听到过唐竭的声音。
那个少年可能是偷偷回来的,话里全是深重的悔痛。
唐青玹一直是洒脱的,直到他变成唐竭,然后遇到冷霖风。
那日红装如火,跟着那神威的少年携手而去。
会否如当年的唐蓝一样?
齐落竹在旁安抚唐竭,“你无需这么自责。”
唐竭一哽咽,齐落竹已道:“他遗言已经留过。”
唐竭泪眼朦胧中只能听到这转述:“于风啸崖,大悲赋同葬。”
此时房里静悄悄的,唐青枫不知有没有人坐在床边,不敢贸然睁眼。
罢了,干脆一点——
他轻轻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齿下开始用力,很快就可以咬破那个屏息闭脉一日的奇药,去另一条路上找寻新的刺激。
世上本无绝对的正邪,他好奇那个高如明月的女人,也好奇那个翻云覆雨的世界,终有一日他能燃起心火,像唐青玹和唐蓝那样,弃往投光。
忽有轻微的重量压上他胸口。
仿佛有什么正在遮挡他上方的光,最后真切地感受到轻细的鼻息游离在他脸上,让他突然就好奇——
那人缓缓吻在他唇上,轻如鸿毛一沾水面,那人温热的眼泪落至他侧脸,他本要紧咬的齿就被化开了力道。
那种温度好像是烫人的,淌至心底,突然撩起一片烈火滚滚袭来,逼得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谁?
明晃晃的日光里,那人眼帘里蒙着江南烟雨的水色,正缓缓睁开,随即惊如狂风暴雨欲来前的山色骤变。
“唐——”
“唐盟主?!”
唐青枫许久未吃过东西了,好像这一睁眼就耗费了他所有力气,齐落竹文秀的眼睛里正映着他的样子,这江南来的客人惊乱非常,慌不择言吐出一句话——
“我,我去叫人!”
唐青枫只轻轻一拽就把人拉住,沉沉道:“齐兄且慢……”
夏日的闷热里,霹雳一声惊雷从远方响起来,震慑心魂。
这场雨来得快走得急,夜里又再一次卷空重来,吹袭巴山,轰隆轰隆地夹杂着白光闪掠,映出一瞬间萧四无陡然睁开的眸子。
那种声音就是会让人心慌。
尤离也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拉住正要起身的枕边人问:“怎么了?”
萧四无指着被风吹开的窗子道:“去关窗。”
尤离便松了手,等人重新躺回他身边。
“四公子。”
萧四无低头,“嗯?”
尤离道:“我以前睡觉很容易惊醒的。”
萧四无道:“我知道。”
尤离道:“那时你就陪着我了,一定很辛苦你。”
萧四无笑,“不不不……”
“萧某荣幸之至。”
他抬手把他脑袋压在自己胸口,“睡罢。”
尤离埋头,黑暗里再没有白光闪烁,虽然漆黑一片,外面风雨雷电交加,心却沉沉地静下去。
雨下了一整夜,不过雷只落了一阵,瓢泼大雨洗净巴山,王郅君半夜未合眼此刻终于拄着拐杖走出唐青枫房门,似喜还忧。
叶知秋很早就来了,推门而入等在外厅后先看到萧四无出来,尤离跟在后面,只披着一件灰裳,没想到叶知秋这么早来,目光交接的一瞬间就脚步一顿,脸上一热,转头系上领口,回房又抓了一件衣裳。
萧四无毫无尴尬之感,径直过去给叶知秋倒了茶,忍不住道:“他还真可爱,叶盟主说是不是?”
叶知秋脸色阴沉,却不像是因他二人如此亲密的相处而感觉不适应,萧四无自然察觉到,茶杯一放,“怎么?”
尤离已重又走出来,见二人都不说话,也觉得气氛奇怪,叶知秋抬头盯着他,起身走过去道:“昨天夜里……”
尤离眉头一皱,“怎么了?”
叶知秋道:“沈三娘去世了。”
尤离听罢只沉默片刻,声音如常,“怎么回事……”
萧四无已过去揽他,“何需多问,猜也猜得到是谁干的。”
尤离摇头,“没理由的,她为什么要杀三娘……”
“就算三娘投降,明月心也不会有心思管她的——”
他自言自语,越加激动,“又死一个……”
呢喃出这一句就不由自主地攥紧萧四无衣角拉扯,“又死一个……”
“为什么……”
叶知秋愁眉紧锁,“尤离——”
“叶某未想有此事,分舵之人疏于防范——”
尤离摇头,“不是,她要杀人,你们防范又能怎么样……”
“三娘只是个她连名字都不曾听过的人,没道理让她有闲心去派人刺杀……”
叶知秋神色哀恸,刚要说话,他的儿子猛地往前蹿了一步,握上他手腕道:“她在报复我——”
“血衣楼被灭,水龙吟本忌惮那个□□不敢攻楼,她知道那药是我配的,解药一定也是我给的!”
“她能泄愤的只有一个沈三娘,三娘她一定死得很惨是不是?”
叶知秋的余光里看到萧四无轻轻摇头的样子,沉声道:“一刀毙命,没有受太多罪。”
尤离立刻回头给萧四无一记眼刀,重又盯着叶知秋,“我是傻子吗?这么好糊弄?”
“你是我爹,你也会骗我?”
叶知秋眉心一动,“明知听了很难受,就不要听了。”
尤离闭眼,产生无数种可怕而残酷的想象,“还有什么事吗……”
叶知秋道:“唐青枫的丧报已发。”
尤离一睁眼,“那你得去唐门一趟。”
叶知秋刚一点头,萧四无道:“叶盟主且去罢,这边有萧某在。”
尤离总会排斥叶知秋的示好,明知那是单纯的关护也会莫名生出悲愤,常常又情绪失控。他未必非常在意沈三娘这个人,却因她是活到最后的唯一一个人而重视两分,这个人的死亡仿佛带走他记忆里所有人的欢声笑语,全都不复存在。
有种忐忑不安在扩散,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最后都会离他而去——
尤离直直盯着叶知秋手里的孤鸾,就在这位盟主将要转身的一瞬,他的儿子低低哑哑地叫住了他。
那一个字非常低弱,叶知秋只觉得是听错了,尤离奔上去冲着他背影道:“昨晚我梦到我娘!”
叶知秋猛地回身,尤离胸口剧烈起伏,“她说她希望你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