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对他这么没有信心。”
尤离道:“我的一切都在他身上,莫言胜负难说,即便他必胜,我也不愿他出刀。”
“还有,燕南飞曾对他动杀心。”
傅红雪听罢垂眸,按着黑刀的手微微一紧,眉间轻动,利落地转身,“我不会再来,他也不会。”
尤离讶于他如此轻易定言,却也只能看着他的黑衣萧瑟起风,融进泄落满地的金黄里,脚步越发地快,他跛着一只脚,这是个永远掩饰不了的缺陷,在他急走时就显得更加明显而愚拙。
若非如此,尤离常常会忽略他这个缺陷,总当他是个无往不利处处称王的神人。
傅红雪归心似箭,心头沉然,几步之后已轻踏起身,纵然而去,消失在巴山林间。
尤离轻舒一口气,回身去推门,然门已开,萧四无一把将他拎了进去。他的确是养不胖,体重依然轻,能被萧四无单手搂着他腰抱起,几步到了床边,将人往榻上一放。
刚一正身就看见萧四无的眸子凑到他眼前,再不敢动。
尤离弱声,“怎么?”
萧四无笑着问道:“你在闹什么脾气?”
尤离道:“我没有。”
萧四无脸上的笑意突然消了下去,低了头沉吟片刻,声音沉沉——
“你很不想我碰到傅红雪。”
这不是个询问的语气,只是陈述事实,尤离自知瞒不过,低低地嗯一声,“很不想。”
萧四无道:“这种事情,直接跟我说难道比跟傅红雪说要难?”
尤离眼中又浮现出那种不明来由的自卑,“我若跟你说,叫你弃了多年执念,岂非自不量力……”
萧四无胸口闷闷,“良景虚,你的要求我几乎从没拒绝过。”
“何必一直妄自菲薄?”
尤离道:“我希望……你做你想做的。”
“但是我害怕。”
他似叹似哀,声音荒凉如燕云寒夜里的孤月——
“你若……不在了……”
“我怎么办?”
良景虚终于学会说这样动人的情话,却也给了萧四无巨大的打击——他一直告诫着,要他好好活着,不要再为了一个人生或死,世上没了这人,良景虚依旧可以活下去。
以前的“这个人”是江熙来,这样想来萧四无早已成功,然而现在“这个人”变成了萧四无自己,情况不但变本加厉,连一直讲道理的四龙首自己也陷了下去。
萧四无沉默了许久,侧身坐在他身边,伸手从他怀里掏出了那把飞刀。
没有开刃,银亮小巧,带着一点点温度。
半响,他笑出了声。
尤离还沉浸在忧怀里,闻声抬眸,“笑什么?”
萧四无问:“你知不知道沉刀池在哪儿?”
尤离自然知道太白有个沉剑池,然沉刀池却是闻所未闻,“世上有这个地方?”
萧四无把飞刀缓缓放回他手心,声音绕在他耳边,呢喃生温。
“在这里。”
他收手,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已经有些时日的薄纸,窄窄一条,良景虚的笔迹,来自昔日洛阳的满城国色天香,短短八字。
刀客轻笑而语:“其实有这一句就够了。”
白纸黑字,已成了现实——
他朝山河,
奉尔为王。
他的执念不多,也不少,这也算一个,人生哪会有那么圆满,能圆满一个就已足够。
他是如此想,那么他的对手呢?
傅红雪也有执念,他的刀客生涯,浪子之身,高处不胜寒,若有个人在二十几岁就已有能力和勇气来挑战他,再过十年,定能有一场刀者的盛宴。
他未必欣赏萧四无的为人,却也会尊重他的刀。
然他见了尤离一面,回来得快而焦急,燕南飞正在门口等他,日光琐碎,然而站在阳光下,他依旧戴着斗笠,抱着苍黑的剑鞘静立。
闻听脚步声就转身,迎了两步,“如何?”
傅红雪道:“你大可以坐在屋里等我。”
燕南飞道:“反正也没事干,在屋里等或者在这里等也没有区别。”
傅红雪道:“尤离说——”
“你曾对萧四无动杀心。”
燕南飞坦荡道:“是。”
傅红雪道:“他说,以后你我不要去他那里。”
燕南飞点头道:“那便不去。”
傅红雪道:“你不问原因?”
燕南飞微笑,“我知道原因,就像我曾想杀了萧四无一样。”
傅红雪没再继续说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燕南飞轻唤:“傅红雪,你是不是想明白了什么?”
傅红雪道:“你也像尤离那样担心。”
燕南飞道:“我自然信傅红雪的刀,可即便觉得必胜,也担心万一。”
“他今日胜不了你,十年之后未必胜不了你,燕南飞也不是菩萨,隐患常在如何安心——”
傅红雪抬手,将掌心轻搭在他肩头,顺势揽过人往屋里走。
走得异常慢。
屋里的桌上放着几盘瓜果点心,还有一碗冰过的莲叶羹。
傅红雪指尖移到燕南飞胸前,牵心蛊的奇效,那日的伞中剑并未给燕南飞留下伤痕。
但他记得那把剑的样子。
精致无比,漂亮得很。
贯穿了燕南飞胸口,熄灭了巴蜀山间的一盏烛光。
眼前这个男人,血祭献命,隐命余生,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傅红雪身上了。他愿意赴死,愿意死在他刀下,愿意当一个死掉的人,能因明月心一个荒谬至极的胡言而踉跄,能因一个拥抱而知足,能因有人讽了傅红雪半句而弑血。
也能因傅红雪每次步出房门而忧怀,因傅红雪的刀而徒增烦恼。
如尤离一样,望尔不逆心,吾自担忧惧。
原江湖武道之求,在心在刀剑。求强图胜,最伤非对手,而是心牵自己的那个人。
看着尤离眉间愁绪,傅红雪突想,燕南飞会否也是这样,关心则乱,把各种各样的意外想在自己这里?
燕南飞几乎用了一切,包括性命换来的黑刀,理应归他一人,何能放任涉险?
傅红雪从来都握着他的刀,此时已将刀放在了桌上,腾出手来,双手握上燕南飞肩膀。
“萧四无不会再来找我。”
“我也不会再找他。”
燕南飞低头,笑容浅得像初春小雪中的的一缕浅阳,似自问,似问他:“傅红雪何时会把刀放下——”
傅红雪好像一直是木讷而迟钝的,少言寡语,更少情话,此时却极机智聪慧,手心微微一紧,声音严肃而平稳。
“这问题不难回答。”
燕南飞眸子一动,只听那木头一样的人道——
“抱着你的时候。”
离魂曲
蜀山的路一坎坷一崎岖,星夜连程,蹄下飞红。
天下间好像只有这个人最闲了,躺着不动,闭着眼睛,红叶扇在枕边,冰凉透寒。
齐落竹奔进来之时正碰到唐青容,满室都是苍凉意味,无人再与他笑语——
“齐谷主,你家的扇子一点新花样都没有。”
已记不清上一次见面时这闲散的唐盟主都说过些什么,总之此时唐盟主也不能再说话。
唐竭已经哭过,抱着脑袋埋头痛哭,慌然失措。
“霖风,尤离配的毒——”
“怎么办?”
“若非我,堂兄不会回巴蜀来!”
冷霖风指尖冰凉,他知道这会成为唐竭再也过不去的一条鸿沟,无论怎样去安慰他也是于事无补。
有些事情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例如人死不能复生。
慕容英一个人到了巴蜀,只带着他的剑。
他从不是苍梧城的人,他只是在那里练剑。他也不是血衣楼的人,依旧只是在那里练剑。
他比萧四无还要执着,甚至也执着过傅红雪。
还未到醉月居就被帝王州的人缠上,长剑掠风,迎着灿烂日光,弑血夺命。
冶儿比他来得快,还来得平安,明月心颇为和蔼地打量她的傀儡,孔雀的模样,眉眼皆逼真,冶儿眷恋地看不停,明月心抚着傀儡手臂笑着道:“你家主人最近可好?”
冶儿道:“主人一切都好。”
公子羽过门而归,见冶儿在房中,要去摘下面具的手就又放了下去,待她收了傀儡退下,才缓缓坐在明月心面前。
明月心喝着酸枣茶,轻叹道:“慕容英已到,你又可以闲下来了。”
公子羽道:“其实无妨。”
明月心倒茶给他,后者只泯一口就作罢,叹道:“酸了。”
明月心道:“夏日喝着正解暑。”
公子羽心里一动,眼睛里忽得一闪,然而明月心低着头未曾看他,近在咫尺而隔着一个天涯。
那日光,每天都一样,你天天都看着一个人,也不觉得她有何变化。
永远都是如此漂亮。
她纤柔的腰肢正婀娜,低垂的眸子也沉静,白皙的肤色一如既往,五指握着青花盏,递到柔软的唇间去。
然后伸手摘去了易容。
纵然有了万雪窟的细图,也不能把这里一举歼灭,且不说百晓生如何能耐,光练清商琴音一起,天地就变色。
独孤若虚一剑当先,被唐林伸手拦下,四周火石崩乱,轰响不绝,这师叔发觉竟拉不住他,在杂乱中提高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