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熙来心知留不住人,只能道:“那你也万事小心。”
有缘再会罢。
最后这句未出口,尤离略微点头,幅度小得看不见。未免遭人看到,只推开了屋后小窗,百鬼夜行之中身形隐没,转瞬就消失在秦川夜里的风雪中,寒风立刻带走他留下的微弱气息,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他转身关窗,最后一次看到太白剑客的眼睛,背着烛光,并不明亮,窗户很快紧闭,隔住他视线。江熙来已看不见他,透着屋里的光线还能隐约看到江熙来的轮廓,随着尤离决然返身,一晃而过,如之未有。
他又被寒风包围,雪没有下,地上却还是积雪弥厚。他被火炉的温度包裹时就彻底忘记了外面有多冷,如人在美梦里遗忘了残酷。
现实现在重回现实,残酷得如此熟悉甚至亲切。
月亮在泼墨岭山头,俯瞰他的落寞,越看越清冷,逼他认清现实。
双刀在他手里,轻旋而起,单手接住。
他曾被暖过,暖了又凉。
依旧是那个冷血的尤离罢了。
剑意撩人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杭州杨柳依依,尤离坐在陌生而熟悉的屋顶喝酒。
他不知屋下的人都是谁,却常在这个屋顶上打发人生。
孤寂如他,月亮也自叹不如。
杜枫是他的顶头上司,三四十岁的人了,只好酒不好女色,常年穿着一件很朴实的黑衣,还有几个补丁在上面,看着并不像个什么组织的老大。
见他风尘仆仆而来,半是欣慰地道:“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尤离直言道:“我失手了,受伤耽搁了几日。”
杜枫窃笑,那意思仿佛是——
你也有今天呐。
但还是问:“伤都好了?”
尤离轻呼一口气,“还没有。”
于是被宽容地放了几天假。
所以他正坐在这屋顶喝酒。
这本不是他喜欢的东西,但是某情某景,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杭州暖风习习,酒也不算烈,醉不了他。
他喝两口就从手边的袋子里掏一颗蜜饯塞进嘴里。
酒配着蜜饯,甘甜辛辣,滋味其实不太好,但是他还是想这样。
唇上沾着糖霜的甜,喉间还有酒的烈。
杜枫不知何时落在他身边,一把拿过酒壶,“好小子,有酒竟不孝敬我。”
尤离不悦他的独处被打扰,然忽有问题要问他,“前辈,孔雀翎的图谱你有听说过么?”
杜枫直接道:“上篇放在九华孟家,你也该听说,孟家就为这死的,下篇一直存在财神密库的天星阁,怎么?”
他嗤笑,“你从不关心这些事的。青龙会虎视眈眈,你可别搞事儿。”
尤离道:“随口问的罢了。”
他旋身下楼,头也不回。
杜枫在上面唤他,“小子,哪儿去?”
尤离敷衍道:“去买酒孝敬你。”
然后就一去不回了。
他突然有疲倦的感觉,一向勤劳,从不休息的他突然放松了几日,立刻懈怠了起来,忘了鲜血的迷人气味,并且暂时丝毫不思念它们。
他在河边听着清风,掌心蜃气掠动。
大概五毒就是很适合当杀手罢。
什么狂蜂追命,什么索命诀……
若不用来杀人,简直都是糟蹋了。
他理所当然地去想:那太白呢——
江熙来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晃过,剑客的清丽风骨,十指修长,身姿挺拔,正配一把漂亮的剑。
蜜饯的味道还留在唇上,迷他心窍——
一把剑,
一把剑。
如果再见到他,送他一把剑罢。
他不愿意拿杀人的钱去买这把剑,那种钱好像染着血腥,会浊了秦川纯白风雪。于是他去了镖局,一切顺利,只在后来被杜枫逮住,声音严肃,像抓到他什么把柄。
“怎么,想改行?”
尤离摇头。
杜枫又猜,“很缺钱?”
尤离继续摇头,“我只干几天而已。”
辰光过处,烟柳依依,草长莺飞,陌上花开。
铺子的老板不知为何用刀的人要来买剑,然这客人一脸生人勿言的模样,也不敢去搭话,只看他将一把通体泛青,湛蓝玉石点嵌,鞘尾缀晶的长剑拿在手里看了半响,出鞘而视,很满意的样子。
少年好似是笑了,如春来西湖破冰后的第一波盈碧般清丽。
杜枫看到尤离提着剑也惊得不轻,“小子,你这是?”
尤离叹道:“前辈,你每天这么清闲——”
杜枫道:“青霖许久未见,曼珠也很久没回来,就你还在跟前晃悠。”
尤离知这两个代号的杀手都是杜枫颇为看好的同辈,却从未谋面,随意道:“杀手就是夜里来血里去的,岂会天天来跟你请安。”
他握着剑,总觉得做了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更因不确定能否再见到江熙来,心头烦躁更甚,很快打发了杜枫,继续坐在城外一户屋顶上发呆。
万家灯火映在他眼睛里,给琥珀添亮,兜帽挡着他脸颊轮廓,紧致贴身的苍色勾勒曲线,腰后刀锋沉静无光。
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消沉下去,拿着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剑,呆在一个并不容纳自己的地方,一直到他死掉。
直到一道白影如天边的云色,马蹄惊花,从杭州城门出现——
尤离在城门上守了多日,突然心跳加速,他第一次领暗杀单时也没有这样紧张,遥遥一眼,就知来人。
江熙来勒马停在城外池边,走向正在眺望天际的紫裳男人——
正是九华那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藏锋谷孟家因一张孔雀翎图谱被青龙会灭门,江熙来杀了一路,却什么也没有挽救,唯见到青龙血衣楼的毒娘子死在燕南飞脚下。
蔷薇魂绽,剑光夺人。
燕南飞正抱着蔷薇剑,与他亲和问好。
尤离听不见他们的寒暄,眼神却又冷了。
江熙来很快进城,辗转多处,四盟盟主皆在,然氛围不算很好,四盟本互相摩擦不断,真到了该同心同德的时候,盟主知大义,手下却有旁心。
尤离隐着身谨慎地跟了一路,看江熙来一路绷着脸,未有秦川时的微笑,风尘仆仆一刻不歇,又策马出了城。
尤离在城楼上窥视他背影,手心里都是汗,觉得那把剑烫人,想直接跳下去落在他眼前,尽量和气自然地跟他问个好。
他发现自己竟这样胆小,想了这么多天的事情却不敢去做,实在可悲可笑。
正纠结之中,忽听下面打斗声起,剑如雨落云飞惊梅,身轻飞燕逐月,衣角萧然起伏,眉目含光。
原是那卖兵器的小情报贩子金十八又被几个混混找了麻烦,这人天天嚷着自个儿的兵器遇到有缘人便白送,遇到讨厌鬼多少钱也不卖,嘴碎而聒噪,不很讨他喜。但想必正赶上江熙来有要事要问,自然要先清场。
尤离怔怔看着江熙来收剑,金十八跪地大呼——
“原来少侠就是我的有缘人!”
江熙来受宠若惊,拱手道:“阁下客气了。”
金十八感激涕零,然后送了江熙来一把剑。
尤离的自卑感突然翻倍激涌,看着手里的东西,再不敢下去见那人,下意识就开始否决自己——
他岂会看上你这把剑?
日光就在头顶,却是冷的。他原地站着,垂头许久,仍旧放心不下,苍衣掠动如鹰,往河对岸追去。
财神商会里激战不止,流沙门的人一波接一波,招过几轮,才有个头目样子的大汉落在楼顶,朗声大笑道:“兄弟们!这商会里多的是钱,都给我上!”
江熙来跃身而上,苍龙出水一剑将人挑下,两个轻翻缠斗便起,然对方无意拼命,似只为拖延,不知保留了几成功力,只最后狠狠一掌击在江熙来胸口,翻了几个滚招呼手下——
“撤!”
江熙来急追两步,终被心脉抽痛逼停,喉间一滞便跪倒在那里。
那人功力深厚,心脉恐伤,正要胡乱激荡的真气突然被人从身后探上双肩压住,江熙来自然惊得要回头,却听那人沉声严肃道:“我帮你疗伤,别动。”
江熙来骤然耳红心跳,又听见这清清冷冷的声音,恍如隔世。闭目归纳内息,抽痛很快消散,肩头一轻他便迫不及待回头笑道——
“尤少侠!”
尤离被他笑容惊得视线即转,淡淡道:“是我。”
他缓缓起身,江熙来已正正站在他眼前,微笑着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尤离垂眸点头,“都好了。”
江熙来笑道:“你瞧,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这可是扯平了。”
尤离怅然道:“是,扯平了,两不相欠。”
江熙来听出对方误解他的意思,正欲解释,然视线落在尤离手里那把剑上,不由得惊奇。
“怎么……五毒也用剑么?”
他由心发赞,“这剑好漂亮。”
尤离忍不住脱口道:“真的?你喜欢?”
江熙来还在笑,尤离却笑不出来,“你不是已从你的有缘人那里得了一把,还看得上我这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