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发开始胡思乱想,想为什么那个女人不要他——
如果这个女人没有能力养一个孩子,又为什么把他生下来?
是不是他生下来的时候太难看了,还是那女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就没有回来,那个男人又为什么不要他——
他开始给自己编造一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身世。
比如他的母亲生下他就死了,父亲悲痛欲绝跟着她一起去了,于是他成了孤儿。
他最怕那两个人都还在人世,却因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生了孩子又不想养了,或许他生来就很遭人讨厌。
终于等到外面已经没人了,他很慢地下床,方一落地就跌下去,费了很长时间才爬起来。去药房的路并不远,然走上两步就要扶着路边的长杆喘息许久,嘴角的血已干,口中都是腥甜的味道。
后来他出教下山,再也不想回到云滇。
杭州车水马龙,风景迥异,来的第一天他就恐惧这里的热闹,人来人往中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朝他这里来,擦肩而过,如鬼影相掠。
昏黄的灯下依旧有小贩叫卖,他坐在陌生的屋顶,身下,那屋里的人正一家团聚。
他第一次喝中原的酒,味道并不怎么好。
湖边有杨柳。
下方突然传来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满满的撒娇口吻,扯着一男人的衣角道——
“爹爹,我走不动啦。”
男人蹲下去道:“乖,马上就到家了。”
孩子气鼓鼓地摇头,“我走不动啦爹爹——”
最后如他所愿,他的父亲转了个身妥协道:“好吧,爹爹背你。”
孩子得意地笑起来,扑到他背上环住他脖子,“爹爹,阿娘回家了没?”
“你娘估计都把饭做好了,正等咱爷俩呢……”
尤离冷眼看着他们走远,手中失力,酒壶咕噜咕噜地从房顶滚了下去。
他学着那孩子的口气吐了两个字出来——
“爹爹?”
他沙哑着嗓子说了两遍,突然开始大笑。
杜枫是他的第一个前辈,说话颇为风趣,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
然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兴趣。
每当拖着一身的伤回房时,上药就成了习惯。
疼得夜里睡不着。
他抱着被子,贴着脸,闭着眼睛,忍不住去想象他母亲的样子。
他根本不知道,只能凭想象。
你死了罢。
一定早就死了。
即便孤身一人,他也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只在心里默念。
拖个梦给我——
至少让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啊!
当一个杀手虽然那么危险,但是能给他回报,尽管他拿着钱,也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去买。
那年初冬,他在路边买了一个烤红薯。
大娘乐呵呵地吆喝,“这可甜啦——”
有孩子缠着父亲一定要买一个。
作父亲的只好掏钱,拿在手里吹了半天才给他,“小心烫啊。”
大娘看着发呆的他,继续揽生意道:“小爷,您也来一个罢?”
尤离不喜欢这些东西,却也买了一个,从女人手中接了过去,还是烫人的温度,握在手里舍不得放。
路过乐天楼外的拐角,天色已暗,只有一个乞丐裹着一张破布冲他一声——
“小爷,给点钱罢。”
尤离低头打量那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手脚健全却要乞讨度日,但他毫不鄙视这种人,只突然想着,他的父亲若还在,是不是也该这个年纪了?
一锭银子在他手里抛了两下,染上了烤红薯留下的温度。
乞丐两眼放光。
尤离把银子递到他眼前,“给你可以,但是你要按我说的做。”
银子当得一声落在下面的破碗里。
乞丐一把夺在怀里笑嘻嘻问:“您说,您说!”
尤离伸手扯过他手腕,把那红薯往他手心一放。
乞丐困惑不解地愣了半响,他只道:“好了,现在把它还给我。”
乞丐抱着破碗往里缩。
尤离苦笑,指着那还有温度的东西道,“不是银子,是这个。”
那乞丐一头雾水,试探着又递回他面前,搞不懂这年轻人要做什么。
他盯着眼前的东西,没接,只道:“你再说一句话就行了。”
“说……说什么?”
他道:“跟我说,小心烫。”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鼻尖泛酸,仿佛有了哭腔,惹得乞丐莫名其妙,为那一锭银子只能随他意。
“小……小心烫。”
生硬而忐忑的一句话,不存丝毫温情,让他失望透顶。
不是这样的罢。
绝不是。
他突然气极,他怎么能做这么可笑的事情?!
于是立刻从那人手里把快要冷掉的烤红薯拿了回来。
五指开始发力,将烤得烂熟的甜物握得变形,大笑不止,蜃气骤然从他指尖一掠,杀气缠身。
乞丐惊呼一声,飞快地爬起身,如见了鬼一般逃走,装着银子的破碗跌翻在地也来不及捡。
他抬手将手里的东西狠狠掷在墙角,啪得一声,像什么东西击在他心口,眼泪突然就掉下来,毫无征兆,抬袖去拭也拭不尽。
如今他又到了杭州,又是元宵灯会,天还很冷,日子刚刚平静下来,静待洛阳花开。
萧四无看他盯着路口那个卖红薯的小摊发呆,用一个眼神询问——
想要?
尤离刚要摇头,刀客已朝那边走,很快买了一个回来,从左手扔到了右手,又从右手扔到左手,来回几次,就是不给他。
他眼睛一垂,萧四无就乐出声。
“等会儿,还烫得很。”
他忽然就听不见周围的喧闹人声,像埋葬在一个暖春的梦里,不敢妄动一分,直到温热到了他手里,还不忘说道他一句。
“好了,你怎会喜欢这种小孩子爱吃的东西——”
一夜鱼龙舞,空气里都是元宵甜丝丝的味道。
二人往回走时已经很晚,手里各执一盏彩灯,照亮了一圈。
尤离回头看着城门,深吸一口气去压制胸口泪意,萧四无其实早已警觉。
“良景虚,说出来。”
尤离懵然侧首,又闻人令:“一路上在想些什么——”
他盯着手下灯光,停了脚步道:“我……刚到杭州的时候……”
萧四无亦停下细听,满意良景虚如此坦白。
最后把彩灯的握杆往他手里一塞,忽地蹲下身去。
淡淡道:“上来。”
昏昏长路。
尤离握着两杆灯,环着人颈间,眼泪一直往他领口落。
那人却笑,“萧某忽然发现,良景虚养不胖也不全是坏事。”
“至少背起来轻松至此——”
彩灯的花链打在他胸口,灯光一晃一晃地像在应和耳边低低哭声。
萧四无道:“良景虚,有些事情他永远不能弥补你。”
“但是萧某这里尚有。”
言者多殇
一曲送情殇,蝉鸣和,人难忘。
她有许久没有弹过琴,染到满指灰尘,音调也不太准,曲子却依旧悠扬,乘着夜风越飘越远。
萧四无途经楼下,也听见了。
她有兴致弹琴,也算得上是好事。
一曲终了,明月心才问:“出了何事……”
公子羽略一侧首,道:“什么事也没有——”
明月心笑得很肤浅,显然并不相信,但是没有太大兴趣追问了。
尤离归去时萧四无还没回,屋里的灯尚点着,已燃了许久的样子。他一面飞快地把夜行衣扯开,一面抽出头上短簪塞到枕下,里面正装着此行的收获。
衣服解到一半却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绝不是萧四无。
他盯着房门不出声,外面的人却开口——
“良公子。”
只这一句便知此人是明月心之心腹,于是披过一件外裳开门,见是一黑衣女子,跟阿楠以往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语调也如出一辙,更确定是那位夫人有事吩咐。
同时他又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
“何事。”
那女人道:“马芳玲快不行了,刚送到药房内室,良公子且快去看一看。夫人有令:不能教她死了。”
尤离甚是烦躁,根本不想去管那人死活,却也不得不去。那女人安守本分,未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利落地转身就走。
尤离思前想后还是先去看杜云松一眼,免得这人以为马芳玲已死,自己也自尽了,一番功夫岂不白费。
他已经不能说话,但一脸急迫还是一目了然。尤离执着一盏蜡烛进去一看,稍稍放心,隔着铁栏淡淡道:“你放心,她不会死的,但前提是——”
烛光映出根部已微微返乌的头发,让尤离满意地笑了,“前提是你也活着,杜门主明白么?”
牢里只余杜云松一人,他知冷霖风已走,却讶于醉月居内没有任何动静,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对,就更担心不知去向的萧四无。
那人其实已回房,见柜子里被随意扔下的夜行衣就知尤离已回来过,深更半夜,又去了哪里,无从知晓。
不过他会去的地方也不外乎那么一两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