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过这清烈味道。
临刀嗓子略哑,开口前抿了抿,立刻一个银壶递到唇边,他温顺的张唇,入口的却不是水,而是炖得极好,下了老参的鸡汤。
喝完小半壶,把他抱在怀中的人用丝巾仔仔细细给他嘴角擦净,才容得他轻轻唤了一声:“北牧?”
那人却没应。
临刀现在浑身无力,虚喘了一声,就阖上眼,从上面看去,纯阳道子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若不是胸口处微微起伏,简直就和一具尸体没有两样。
过了片刻,抱着他那人俯下`身来,那人正要说话,嘴唇微张,气息甫一吐出,晏临刀忽然一挣——
他这一下力气极大,身后那人险些被他挣脱,幸好那人也力气极大,抓住他肩膀,才没让他撞到车壁上去。
临刀又挣了一下,那人慢慢松手,他坐到那人对面,把散乱的长发拢了拢,才抬起头来,低声道了句抱歉。
他对面坐着的人,一身雪白锦袍,只袍脚袖口缀了一点银灰色泽的绣纹,气质清华,面孔俊美,一副养尊处优世家子弟,少年得志的模样,那张脸就合该不见愁容,现在他却眉头紧锁,深深看着晏临刀。
临刀也看着他,眼神清澈,面孔苍白。
对面那人,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藏剑山庄叶家旁系子弟,叶北牧。
临刀之前去龙门荒漠执行浩气盟的任务,忽然失去联系,北牧得到消息,立刻赶来,在龙门附近寻了两天,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仿佛,忽然就得到消息,说在荒漠补给营地里,有个浩气纯阳求援,他飞驰而去,果然在客栈二楼看到了意识不清,发着高烧的临刀。
当他为临刀换衣擦身,解开他身上衣扣,看到他一身青红指印的时候,叶北牧整个人都怔住了。
然后,客栈二楼生生被藏剑重剑夷为平地——
老板灰头土脸的赶上去,只看到一片狼藉之中,藏剑弟子雪色长袍间裹了昏睡的道士,大步从他身边迈过。一锭狗头金丢到老板怀里,老板一张坏得能滴出水来的脸立刻喜笑颜开,刚娇娇俏俏要和这位有钱少爷攀谈几句,却在看到叶北牧眼睛的一瞬间,把所有的话生生吞了下去。
俊美面容,漆黑长发之下,是一双隐隐发红,野兽一般的眼睛。
他就这么带着临刀,上了马车,向浩气盟的营地而去。
临刀看了看北牧,低头看自己身上,是一套崭新的纯阳道服,马车粼粼,道服上缀的结子轻轻晃动。
而宽大袖口外露出一段冰白的腕子,上面指痕斑驳,已经化成青色的叠着还鲜红的,分外触目。
他原本身上那套,在红衣教的时候毁在了哥舒衡手里,哥舒衡带他出来的时候是套普通长衫……
“……你帮我换的衣服。”
肯定句。
北牧点点头,临刀也点点头。他面容平静,“那你都知道了罢?”
北牧被这一句话噎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临刀这句话,他心底有一万句话要问,却也知道此时此刻,一句都问不得。
言语是错,言语是劫,不得多闻,不得多问。
北牧只觉得牙关隐隐泛起了一线血味,最后只能极轻的道了一个嗯字。
临刀却没什么表情,他深深看进北牧眼里,后者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样平静的凝视下微微心虚了起来,待得要调转视线,却被临刀捧住了面孔,让他直面自己,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技不如人,丢了命也没得埋怨。”看着北牧漆黑温润的眼睛,临刀一字一句,“我被红衣教下毒,不够谨慎小心,一切都是教训。”说完这句,他松开了手,略喘了一下,一双琉璃一样漆黑眸子,澈若霜雪,不见一丝一毫动摇阴翳。
他就仿佛是华山之巅千年积雪化为的人形,怎样的侮辱践踏,都完全不能污染他一点本心无垢。
“我被人上了。”晏临刀慢慢吐出这句话,“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依旧是纯阳晏临刀,你为此就要和我割袍断义吗?”
北牧立刻拼命摇头,随意在脑后绑的马尾也甩到自己脸上,好似一只小狗。
晏临刀面上慢慢绽出一线笑容,就像是有月光轻轻落在湖面菲薄的冰层上,一点月波,折在冰下碧波微动,散做万点碎琼,清冽温柔。
他伸手,搂住俊美青年的肩头,把头靠在他肩上,低低说了句,北牧,让我睡会儿,我困了。
北牧不知为什么有点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侧头看去,便瞥见道士长长的漆黑睫毛,和眼下一线疲惫的青黑。
他再不说话,就笨手笨脚的拽过一边的毯子,把自己和道士一起包了起来。
他也靠过去,在临刀颊旁也闭上了眼睛。
叶北牧虽然也是浩气盟成员,但是在龙门这边待得比较少,浩气盟里就没有为他准备的房间,他这个人世家子弟,衣食住行上受不得一点苦,干脆自己置办了个舒服宽敞的宅院,运气又好,建造的时候凿出了一眼冷泉。临刀生性好洁喜静,他就拖了临刀来,一来二去,临刀基本上就住在这里,倒比牧北这个正经主人住的时间长。
这次回来,北牧让马车直入私宅,自己跑去营地把情况说明,只说临刀在荒漠附近受了伤,也不碍事,请过了大夫,在他那里静养,等好一些了,再来亲自交接。
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临刀交好,也都知道晏临刀这纯阳弟子冷僻脾气,也不以为怪,中间有个负责登记的万花弟子还笑嘻嘻转着手里的笔,问他需要自己晚上过去一趟吗。
北牧想了想,说你那医术我可不相信,这样,你把你药室打开,我自己去挑拣。
结果,他就把万花的药室扫了个空,最后背着一麻袋几乎比他人还要高的滋补药材回去,那万花都快哭了,还得帮他把药材分门别类用细纱袋装好,最后还特别不放心的在他背后挥手绢,说药材你要是搞不定差人和我说一声,我给你熬。
北牧只回头对他笑笑,对方就捂着胸口一脸“我艹这小白狗真萌,你可以这么一路笑到对面王遗风那里去”的样子,受不了的摇头。
北牧生得样子好看,性格爽朗大方,见人先带三分笑,一张嘴吵架赛刀子,夸人比抹蜜还甜。营地里人人都喜欢他,恨不得什么好的都给他。
但是,他最想要的,他得不到。
转过身去,青年面上的笑容一瞬间就不见了,一双漆黑的眼,深不见底。
晏临刀并不在房间里。
推门进去的北牧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什么,眉头一锁,掌风一动,直接拍开窗棂,从后窗掠出,几个起纵,落到了后院那眼冷泉旁。
晏临刀正脱下`身上最后一件衣服。
北牧听到衣衫委地那一点微妙惊动的声音。
冷泉上有菲薄一层,纱一样的单薄雾气,北牧隐约看到那人漆黑的长发、冰白色的肌肤。
然后,那个人慢慢转头,看了一眼是他,又转过去,伸手,拆掉头上发簪。
黑色长发,无声滑落。
北牧觉得喉头一干,慌忙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听到搅动水声,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跑过来,忙低声道:“要洗澡我让人烧水送到你房里,冷泉伤身……”
临刀看了他一眼,慢慢走下去,把自己完全浸在水里,呼出一口白气,道:“不必麻烦。”
北牧又低头站了一会儿,才道出一个好字。
——他所有伶牙俐齿机变聪巧在这个男人面前,统统没用;他策马风流一掷千金,在临刀面前,全化成笨手笨脚,不知所措。
又无言站了一会儿,北牧也想不好自己还能干嘛,就转头进屋。
他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干嘛好,抓抓头想想万花给的药,决定去熬药,就又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冷泉里一动不动浸着的那个人,忽然就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就这么看着他。
临刀没有回头,背对着他,像是叹了口气的样子,说,既然你没什么事做,过来陪陪我吧。
应了一声,北牧规规矩矩坐到冷泉旁边的山石上,低头,视线也不敢往下,就定在临刀脸上。
道士的面孔,是一种雪白的颜色。
第六章
道士的面孔,是一种雪白的颜色。
临刀看了看他,慢悠悠闭上眼。
“北牧。”
“嗯?”
“你这次来,打算什么时候走?”
“暂时不走了。”
“……哦。”
“……”
“对了,我记得去年你来的时候,说过想喝昆仑雪水泡的茶,我给你取了昆仑山巅的初雪,封了一坛子在你窗根梅花下面,记得取出来喝了。”
“……嗯。”
“你想吃雪莲果子腌的蜜饯,也给你做好了,给你放在厨房暗格里,记得吃掉。”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