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他竟是天真之极。
寒风骤然,吹开了窗轩,声音打破寂静,门外的太监便睡眼惺忪地进来,康熙挥挥手令其退下。
康熙独自坐于案前。
小桂子自从建宁死了以后便不再与他同居一处。建宁的死给小桂子带来不小的冲击,他又何尝不是?小桂子尚可躲避所有人,独自缅怀。可是他心中的伤口根本来不及舔舐,只能在没完没了的算计和手段中,任凭它们一点点溃烂,继而麻木地结痂。
康熙想喝点茶,端起茶杯掌中一片冰凉。他从小胃就不好,假太后于是吩咐过,无论春夏秋冬,他的一饮一食都只能是热的。
他又忽然想起,那个作恶多端的假太后,曾经为他梳理发辫时慈爱地对他说:“玄烨,玄烨,你还这么小就要走一条那么孤独的路啊。”
那一年他十岁,虽是少年老成,但终究年纪尚小。他听不明白,所以问道:“朕有母后相伴,又有公主妹妹,以后还会有皇后妃嫔子女,怎么会是孤独呢?”
“……那都不是长久的。若想在这紫禁城内坐稳了龙椅,只有真正的孤家寡人才可以。”
假太后没有说错。
他何等睿智,他清楚地知道反推算的话,如果他连最后一根软肋都能去除,那他才能真正做到他立志要做到的事。万国来朝,国泰民安。他自己才能成为千古圣君。
康熙像是累了一般,伏在案前,外衣松垮垮地披在背后,胸前只有薄薄的内衣,寒气便钻个满怀。
真的只能这样吗?他的命运早在八岁登基时就注定无法更改了?他不相信,如果他能把那人留在宫里,在他能控制庇护的范围之内,是不是就能避免这样一份温情被人捏在手中当成筹码的结局?
康熙站起身:“来人,更衣。”
他要去找那个人,他要留下那个人。只要能留下,其他的事情他愿意自己去承担。他与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去斗,斗得鲜血淋漓也没关系,只要小桂子在他身边。就算他做不了千古圣君,那他只要尽力去做一个好皇帝,也就够了。
天地静寂中,康熙只带了一名侍夜的太监,挑灯夜出。
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时刻,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就算逆天而行,也要把那个人留下来。
那个人醒来后对着他却只有沉默。康熙心中颤栗,几乎是用从没有过的殷勤态度对他述说着自己的退让。
他真的快要,退无可退了。快要说不下去,转身欲走时,韦小宝却突然叫住了他。
屋里烛火被夜风吹得飘飘摇摇,使得韦小宝投射在墙上的身影也跟着飘忽不定。他在恍惚中觉得近在眼前的人似乎即将远去。
果然……
韦小宝请旨离宫,态度那么坚决。
他想说的话很多很多,说不出口的压抑快要把他胸口疼痛到撕裂一般。
他试过挽留,他说他会查出来,他想让这个人不要走,就留在他身边。
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他们,一路同行,命途之路却突然分成两条。他的帝王路,那个人的寻仇路,是那样的南辕北辙。
那一夜的缠绵过后,等待着他们的只是歧路殊途,自此再无交集。
康熙走了,没有再回头。
他命多隆挑了在侍卫中挑了十二名个中好手,那十二个人跪在面前待命时,康熙双手扶案,散发着不可直视的威严。
“你们一路要保护韦大人,替他安葬家人。”
“喳。”
“……外面有很多人想害他性命,事情不可挽回时,你们要让他死得有尊严,要有全尸。”
侍卫们面面相觑:“喳。”
康熙背过身去:“你们退下,朕该上朝了。”
烛烟已冷,案前堆蜡,天色微明。又是新的一天了。
☆、番外2——金华殿语
寒灯影番外之——金华殿语
密报来说,天地会等反清势力的背后有英吉利国在提供火器钱财。渤海沿岸又有鸦片走私入境。康熙岂能容忍?偏偏英吉利国在明面上的外交中很守本分,可以说完美地避免了授人以柄的结果。出师无名的这种买卖,成本大收效微,他是不肯上这种当的。
这个迅速崛起的西方小国似乎不再甘愿屈居大清之下,蠢蠢欲动地向他发出争夺第一强国的挑战。
朝臣摩拳擦掌义愤填膺,他却并不表态。他清楚地知道朝中重臣的所谓主战,无非是在不花任何成本的前提下,向他表表衷心的戏码。而他如果真的正面迎战,且不说结果如何,但是这方法就愚蠢之极。
试问对方远在天边,何以对天地会了如指掌?可以能见缝插针地利用小桂子搅乱他的阵脚?
内奸不揪出来,谈什么荡平四海。
派去小桂子身边的侍卫不时会给他传来很有价值的密报,例如天地会已被海澄公郑克爽控制,例如郑克爽与某个大人物有勾结,同心协力地要造他的反。
康熙于是索性将计就计。
既然不能硬碰硬,那就远交近攻。这点计谋是他的拿手好戏了。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涌动,各显神通。
但按兵不动的隐忍还不够,要揪出幕后那只黑手,就只有以更加弱势之态,才能让对方掉以轻心,自己露出破绽。
于是康熙病倒了。他说自己病了,太医院里当然附和圣言。
因病不朝,放任逐流,暗中严加监视。这一整套的戏码,屡试不爽,无往不利。
这几日密报也是不间断的。
韦大人声东击西,人在雾灵山,却把陵墓和财富留在百花山。
韦大人被天地会的人扣留,折磨得体无完肤。
韦大人被困雾灵山泥沼地中的木屋。
……
康熙紧皱眉头,那个人受了很多苦吧。他需要调出大量的意志力才能按捺住派兵救人的冲动。照他自己设定的剧本,他应该扮演一个生着病的孱弱君王,应该对外面一无所知。只有这样才不会打草惊蛇,才不会功亏一篑。
可是那一箱箱明晃晃的黄金抬进宫殿时,他的意志力又显得不够用了。
在小桂子那样命悬一线的时刻,竟然想着的是要把这些金子送进宫,送给他的小玄子。
在最初的时候,他告诉那个人他叫小玄子,他们之间只有无尽的嬉闹。后来那人知道他是皇帝,对他的安危似乎很是在意,这样的行为被他定义为“尽忠”。而且,作为回报,他不是也宽恕了韦小宝不计其数的罪行?再后来他们在肆无忌惮的相守中迎来骤然而至的祸事,全家灭门后,那个人似乎就沉浸在他自己的悲痛里,对他的感受视若无睹起来。
他最后的记忆就停在这里,停在小桂子离去的执念和对他的冷漠中。他以为这就是会延续到最后的结局了。
然而这些金子赫然而至,比什么言语都更能表达那个人对他的全心全意的爱。
或许是扮病态扮的时间比较久的缘故,他觉得鼻子很不舒服,眼睛也很刺痛,全身的不舒适与他对外宣称的病症无二。
他突然就动摇了,他开口对侍卫说把韦小宝平安带回宫。
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要以大局为重,他自然会在辩驳中更坚定自己的立场。
然而恪尽职守的侍卫是不会反对的。
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侍卫说:“不用了。退下吧。”这样的话。
侍卫们撤了出去,他知道他最后的犹豫被理智彻底否定了。
空荡荡的殿宇中,即便是再小声的话语也能听得很清楚。墙壁回荡着他的怅然的声音自言自语:“小桂子,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可是你要明白,朕首先是康熙,尔后,才能是小玄子……”
☆、番外3——葬爱
寒灯影番外之——葬爱
京城一旦入冬,便是天寒地冻。康熙身上裹了裘皮,脸色也还是发青。
自从他查出那朝中佞臣之后,本欲派人一网打尽。谁知顾秀明这只狐狸已在朝中修炼多年,即使他装病不朝,对方也抱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态度,放弃了天地会总舵的旧址,只留了虾兵蟹将掩人耳目。
他派了御林军中的侦查高手潜伏追查,才知道对方蜗居在一座书院之中。潜渊书院。
他在动手之前必须掌握潜渊书院里有哪些人,手中有多少兵器火炮,有没有密道会让他们逃走之类,待到万事俱备后才御驾亲临。只是随军们听闻康熙下旨随军带着一副价值不菲的棺椁到底意欲何为?
无论皇上意欲何为,该做的事也不会因此延迟一分。整装待发后,他的队伍便一路飞鸿踏雪地来到了目的地。
在数门大炮对准书院大门时,他便下令开炮。一时间火光四起,硝烟扩散在雪牖萤窗中。
轰鸣声尚未褪去,耳边便听有人运了内力喊道:“韦小宝在我手上!”
康熙按着龙辇的手一再加深力道。
他早已想的清清楚楚。如果把那个人救出来,那只有把随行的侍卫都杀了才能保证他不会再次被人利用这个软肋。
就算这次杀个精光,那下一次呢?他要为了他们的感情杀多少人才能保住他的一世英名?
这场博弈,是他一个人对所有人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