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纵然再怎么心结难消,眼下她却不能拿云天青的性命开玩笑。她狠了狠心,不顾云天青言辞恳切,挣扎着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抬脚正欲离开时,她忽然愣住了。云天青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洞口,身子猛然一僵,如石像般再也不动了。
——玄霄手中拿着灵光藻玉,正站在洞口。
背光处,云天青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缓步走进洞来,如瀑青丝随着脚步轻轻飘动。
“你说……不能让我知道什么?”
☆、问道
云天青脑中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断了。
仿佛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上,他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屏住过于急促的呼吸,生怕发出喘息声。
他不敢出声,不敢回答。洞口灌进来的风是阴凉的,一直冷到云天青心底。
情人反目,兄弟阋墙,暌违多年,昔日怀抱憾恨错别的二人终于坦诚相见。宿命兜兜转转,终于再一次回到了起点。
玄霄声音微冷:“——云天青?”
云天青身体一颤,指尖克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
玄霄走上前来,蹲下身子靠近云天青的脸,直至鼻尖紧挨着。
两人的视线紧紧胶着。云天青不敢移开,也根本无法移开目光。玄霄的那双眼恰如深潭,藏着巨大的漩涡。他深陷其中,难以逃脱。
玄霄仔仔细细打量起面前之人的脸,才发觉虽然容颜已改,可是他的眼神,他习惯的动作,从来没有变过。难怪从初见时,他对于秦天云此人便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只是人死如灯灭,他当真从来不曾肖想过两人还有在人界重逢的一日。
玄霄的右手轻轻覆上了云天青的脸——他的脸燃烧般滚热,而玄霄的指尖却是微凉。云天青如梦初醒般勉强扯出一个笑来,然而霎时腹中一阵绞痛,他受不住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玄霄心中一惊,手指微曲,目光中少有地带了几分慌乱。
慕容紫英见状道:“师叔,快把灵光藻玉给我。”
玄霄连忙将手中的玉递了过去。慕容紫英将玉投入定魂炉内,便见原本渐渐萎靡的光芒立时大盛。云天青倚着玄霄,缓缓平复自己的呼吸后重新开始调息。几人都默契地未曾开口,只等元神修补结束。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定魂炉上的白烟终于渐渐消散。炉中第二块灵光藻玉虽未燃尽,然而云天青只觉那种如蛆附骨的虚脱感已然除去。
慕容紫英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身子因为极度脱力踉跄了几下。柳梦璃上前将他扶住,目露关切之色。
慕容紫英道:“无妨,我回房休憩片刻便可。”
柳梦璃瞥了一旁的玄霄和云天青二人一眼,低声道:“我看,这里还是留给云叔他们两人吧。”
慕容紫英点头,两人收拾好后快步从洞口离开了。
四周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住了。
云天青别开脸,不敢面对玄霄的面孔。他想要开口,却又根本不知从何说起,大约还是无法相信眼下的情境。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以至于感到微微哽咽。鬼界等待的日子太过真实,以至于他仍然觉得眼下的岁月只是梦境,唯恐醒来之后面对的依旧是滔滔忘川河水。
玄霄面上依然一贯清冷,仿佛心中丝毫不曾掀起一丝波澜:“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云天青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对不起。”
玄霄面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而后冷笑道:“这便是长久以来,我等的三个字?……好,当真是好极了……”
云天青看向他的脸,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奇异而扭曲,嘲讽的,不屑的,愤恨的。他站在那儿,却没有了一贯从容的气势,而是僵硬地杵在那儿,像个走失的不知所措的孩童。
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柔软的。云天青看着这双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眼,盈盈的,像他珍藏许久的酒。他在梦里一遍遍亲吻这双温柔的眼,恍若全身都醉倒在眼波中。
他拧紧的心不知为何一下便松下来了。他受不住似的上前一步,猛然将玄霄搂进了怀里。玄霄身子颤了颤,丝毫没有抵抗地软在了他的怀里。他们的拥抱依然如此契合,仿佛这百年时间从未分离过。
玄霄喃喃着,卸去了脸上伪装的防备神色:“云天青……云天青……你可知我有多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了?”
云天青双臂紧拥,轻轻亲吻他的发,一手不住地上下摸着他的背脊:“师兄……我也是的……”
“在我被冰封、被关在东海的时日里,只能在脑海里能一遍一遍回放从前的事情。可是百年时间,能让我真正回忆的不过那短短数年……所以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想,每一次都会想起在琼华决裂的那日……云天青,你实在太可恨、太残忍了……”
云天青松开双臂,抬起头,张口欲言。
玄霄打断道:“……我不想再听见那三个字。”
云天青只能用自己略微僵硬的手指捧住他的脸,反复亲吻他的额间、鼻梁、嘴唇,仿佛这样就能倾泻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愧悔和哀恸。
他眼眶微红,声音沙哑道:“无论如何,终究是我失约了。”
玄霄道:“我是恨过你,你走的那日有多决绝,我心中就有多不甘。那时候我甚至想干脆一剑将你捅个对穿,也好长眠在昆仑山上和我作伴,一同飞升……”
云天青紧紧攥住他的手,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玄霄接着道:“……可是,我的剑不允许我这样做。说到底,昔日的一意孤行已是违背了我初入琼华时立下的剑道,只是当局者迷,始终无法看清。如今跳出局外,自然便看得通透了。而琼华已灭,旧人逝去,如今尚在世间的只剩下你我罢了……所以时至今日,再论对错已经毫无意义。往后……也不必提起原谅之事。”
云天青深深注视着他,道:“好。但是师兄也要答应我,早日将这些事情放下。”
玄霄的神色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夙玉走的那日,可有说些什么?”
云天青笑了笑,道:“她是那样果决的女子。她虽然一直担心惦念着你,可是走得却也潇洒。你看到了,这一世,她过得很好。”
玄霄闭上了眼,叹息般笑道:“好……我也会的,像她一样。”
云天青再次轻轻将他拥住。
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然而心里却都明白,那些恩怨纠缠的往事,这一回是真正地如流水般奔逝而去,再也不会复返了。
洞中静谧,洞外云天河三人的谈笑声隐约传了进来,隔得远了,听不太真切。玄霄的心终于能有平静下来的那一刻,如同漂泊的远舟终于寻至了停靠的船埠,静静地任由温柔荡漾的水波拥抱着自己。
是夜,空中无星,惟有明月高悬。
崖上石桌旁,五人少见地共桌而食。而今日饭桌上的气氛似乎较往日大有不同。
云天河试探般道:“……云叔,你和大哥这是和好了吗?”
云天青拿起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顶:“臭小子,别装了,知道是你说秃噜嘴的。”
云天河嘿嘿一笑,心满意足地喊道:“爹~”
云天青冷哼一声道:“砸了老子的墓室,看饭后我怎么收拾你。”
云天河脸上的笑立时便挂不住了,哭丧着脸又喊了一声:“爹……”
玄霄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怎么,看来你对天河意见大得很?”
云天青噎了一下,顿时接不上话来,正欲反驳时见到玄霄动作,忽然想到什么露出促狭目光来。
玄霄不再理他,只低头给天河夹了几筷子菜,抬头时再次对上云天青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云天青收回促狭目光。
玄霄没有说话,只是暗暗在桌底下无比精准地踹了他一脚。
云天青吃痛,嘴里的饭险些呛着——
这种招数,可真是久违了。
桌上另外两人则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吃饭做蘑菇。
云天河毫无察觉,道:“大哥,你今后也要留在这里吗?”
玄霄微怔,没有答话。
云天青道:“天河,先好好吃你的饭。师兄的事情,我自然会和他商量。”
云天河应了一声,不再开口了。
崖间孤风习习,玄霄仰首看着空中明月,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云天青拎着两大坛酒走了过来,见玄霄依然心不在焉的模样,便道:“师兄,想什么呢?”
玄霄回过头来,不答反道:“又是‘相思’酒?”
云天青道:“非也,不过是寿阳的蜜酒。我想,从今以后,不必再酿‘相思’了。”
玄霄怔怔地对上他灼灼目光。他目中的热切仿佛要把自己周身都燃烧起来。
玄霄道:“你带我去的那一户酒家,莫不是你从前在琼华时每回偷溜下山买酒的地方吧?”
云天青笑道:“师兄果然机敏。”
玄霄微微一愣,道:“我不过是一猜。没想到这个酒家竟能留存百年。”
云天青道:“于他们而言,酿酒之道只怕比身家生命更为重要。无论世道如何变化,道之传承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