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要彻底地与它们诀别。
【注】原句出自刘过《唐多令》。
☆、思量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云天青看到慕容紫英和云天河皆坐在床侧。他盯着树屋的房顶,脑海里开始回忆上次清醒是什么时候。
慕容紫英见他睁眼,忙道:“云叔?”
云天青看向他:“紫英,你什么时候从剑冢回来的?”
慕容紫英皱眉道:“三日前。听天河说,你这次昏睡了足足七日。”
云天青揉了揉脑袋,心中颇感几分烦闷。
慕容紫英见他神色,道:“云叔且宽心。梦璃昨日刚从幻瞑界折返,元神修补之事已然有望。”
话音刚落,柳梦璃手捧药碗推门而入:“云叔,先把这安神的药喝了吧。”
云天青点头道:“璃儿一路风尘,辛苦你了。”
柳梦璃含笑道:“不敢言谢。”
云天青接着对慕容紫英道:“你在剑冢查阅典籍,进展如何?”
慕容紫英道:“我正要说起此事,在琼华先祖留下的一本典籍中,找到了元神修补之法。这法子是琼华某代掌门所留,施行起来并不困难,只是所需的两物举世难寻。然而说来也巧,这两件宝物恰巧我们都知道。其一,乃是梦璃族中所持宝器,定魂炉,于炉中焚香炼化有安定元神之效。而其二……便是灵光藻玉。”
听得这个名字,云天青有片刻的失神,接着道:“灵光藻玉……?可这分明只是打开琼华禁地的钥匙罢了。”
慕容紫英道:“确然。只不过灵光藻玉本身乃是上古的通灵玉石,原本便可用于养护元神。”
云天青皱眉道:“然而我依着夙玉死前的遗嘱,已经将她那块与她合葬。如今墓室坍塌,已经无法将它取出。若是……”
慕容紫英看了身旁眼神乱飘的云天河一眼,轻咳一声打断道:“那块灵光藻玉,已被天河带出了墓室。”
云天青:“……”
柳梦璃轻笑道:“若非用这块玉石打开了禁地大门,只怕天河与玄霄还未有相逢之机。”
云天青咬牙道:“毁了他爹娘的墓室,还擅自带走了遗物。你这臭小子……”说着一巴掌往云天河头上招呼了上去。
云天河抱着头委屈道:“爹,我错了……”
慕容紫英无奈地笑了笑,接着道:“只不过,即便如此,依然存在失败的风险。”
云天青道:“若是失败,可会对你产生反噬?”
慕容紫英道:“不,但若是失败,施法便不得不中途停止,而元神修补一事又何其谨慎,只怕云叔你自己……”
云天青道:“无妨。左右已是命若风中烛,而今亦不过破釜沉舟罢了,毋需有后顾之忧。”
慕容紫英看着他的眼睛道:“……事到如今,云叔还不打算将事实告诉师叔吗?”
云天青沉默下来,抿了抿唇。
云天河听他不说话,急道:“为什么?爹,大哥……大哥他虽然嘴上没说,可是他其实心里一直都是有你的啊!”
云天青苦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天河,你还是涉世太浅了。”
他喟叹一声,道:“我原本以为时隔百年,师兄心中的恨意终会日渐消弭。直到那一夜我问起此事,才知道他依然心存怨怼。我既已这般罪无可恕,又何必腆着脸去乞求谅解。”
柳梦璃道:“云叔,你与玄霄之间的恩怨原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若是心结难化,于元神修补只是有损无益。”
云天青道:“我明白。只是昔日落在师兄心上的伤口已无法痊愈,我又何必在这旧伤上再添一刀?若是让他恨着我,能让他稍有心安,那便由他恨着吧。”
话既至此,几人也不再劝说。慕容紫英道:“事不宜迟,我回去稍加准备。云叔好生休息片刻,午后我们便在石沉溪洞相见。”
玄霄负手立于崖畔,怔怔望着崖前云海出神,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那夜舞剑的身影。听见身后脚步声,他转过身来,道:“天河?”
云天河闭着眼,听着山间的风声。自树屋中离开时心中便堵着一口郁气,他皱着眉,面对着他敬重的大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玄霄很少见他这般愁苦模样,更觉好奇,道:“出什么事了?”
云天河道:“大哥,你能说说以前和爹的事情吗?”
玄霄微微一愣,道:“自然。只是你为何突然想听这些陈年旧事?”
云天河道:“你从没说过这些,爹也是。可我总觉得,你和爹之间的感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他的话是无心的,可是落入玄霄耳内,却变成了另一番意味。
玄霄只觉喉头仿佛被东西堵住了。长久以来,从没有人这样主动地向他提起过从前的事情。可是并非他不愿倾诉,而是无人问起。他仔仔细细打量着云天河的脸,神色间颇有感慨:“你和你爹,长得还真像。”
云天河微微偏着头。他看不见眼前的东西,可是仿佛能真切感受到玄霄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温暖得如冬日旭阳。
云天河道:“大哥,虽然你一直不说,其实你已经原谅爹了……对吗?”
玄霄没有回答。他们之间,究竟谁对不起谁,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却在云天河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点了点头。
云天河仿佛感觉到了似的,脸上一下子绽开笑容:“我就知道!爹根本不用这么担心的……”
似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先前那些悲伤的感怀此刻已然消散。玄霄笑道:“不是想听我和你爹的事情吗?这个故事很长,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石沉溪洞之内,云天青站在坍塌的洞室前,叹道:“这臭小子,破坏力可真不是一般的大。想也知道老子的身体一定被砸得稀巴烂了。”
柳梦璃掩嘴轻笑道:“尘归尘,土归土。想来云叔应该不会太过介怀才是。”
云天青哼笑一声:“怎么不介怀?臭小子不听我的嘱咐,擅自跑去琼华。现在想想都得把他揍得掉层皮。”
柳梦璃道:“云叔真是说笑了。”
云天青道:“唉,可是谁又能料得命运的变数。若不是他下了山……罢了……”
他摆摆手道:“前尘旧事,还是少提为好。紫英,你若是准备好了便开始吧。”
慕容紫英道:“云叔,元神修补过程之中,难免会神思外溢……也就是说,或许我会不小心窥探到你的一些记忆。”
云天青眉宇一轩,摸了摸鼻子道:“无妨。你只管按你的方法做便是。”
慕容紫英点头道:“无论一会听到什么声音,都务必安定心神,切不可有情绪波动。”
云天青盘腿坐在他对面,闭上眼睛。
慕容紫英取出灵光藻玉,放入身前的定魂炉。通透的玉石霎时光华流转,炉上镂花的空隙中飘出一缕袅袅白烟,四周弥漫着一股异香。慕容紫英见状,手中结势,嘴里念道:“玄天阴阳,乾坤妙定……”
云天青闭着眼睛,只觉有一股暖意在四肢百骸游走,渐渐化解了他体内四处乱窜的寒气。随后一股灵力注入丹田,开始自行运转。
慕容紫英依照书中秘诀,操纵着定魂炉。柳梦璃静静守在一侧,仔细观察二人神色和定魂炉的状况,以防生变。
治疗似乎进行得很顺利。然而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忽见慕容紫英额上开始滚落豆大汗珠。他抿紧了唇,双眉紧皱,似是颇感痛楚。柳梦璃心中一惊,连忙以手轻轻搭上他的脉搏,发现他脉象紊乱。而另一侧云天青脸色时而灰败,时而苍白,后背衣衫亦被冷汗浸透。
心知事有异变,柳梦璃俯下身去看向定魂炉内,发现炉中的灵光藻玉即将消耗殆尽!
她顾不得兀然出言是否打扰,惊声道:“紫英,快停下!灵光藻玉快燃尽了!”
想不到云天青的元神竟然受损至此,一块灵光藻玉蕴含的灵力根本无法撑到修补完成。
慕容紫英强撑着一口气道:“快去找师叔!把他那块……灵光藻玉拿来……”
云天青睁开眼,呼吸急促:“不可……若是让师兄窥见……”
慕容紫英道:“若是就此停下,你必将遭到反噬!”
柳梦璃道:“云叔,你们之间的恩怨,当真就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云天青惨然一笑:“璃儿,我是他所恨之人……当年是我一意孤行,不顾他的意愿,不顾师命,将你抱离琼华,带回寿阳。师兄这样孤傲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别人的背叛,怎么可能原谅自己的尊严被人踩在脚下?”
柳梦璃眼中一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自小在柳府长大,虽从未见过云天青一面,可是却常常听父亲提起这位义叔的故事,也明白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份孺慕之情,她一直都铭感于心。印象中,云天青是个侠骨丹心、乐观豁达之人,相见之后更觉如此。然而云天青虽然常常看起来毫无心事地笑着,她却觉得那双眼睛里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霾。而每当提及有关玄霄之事时,那眼睛里的阴霾便扩散开来,直至整张脸都布满愧悔之色。她这才明白,那段往事不但是玄霄心口的一道伤痕,也是云天青的,无法痊愈,无法掩盖,一碰便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