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弯腰丶弹跳,身体华丽旋转,准确地扑到审神者的背上。
紧接着,他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悲鸣。
那声音太轻,让今剑误以为是风在叫唤。他用双手勾住纤细的肩膀,挂在主公身上摇晃着。
今儿天气晴朗,很适合晚耍切磋。他听说审神者近来在学习剑术,早就想和主公来场对决,对今剑来说,互相比试不仅是最舒心的游戏,而且还能拢络感情。
「......今剑啊,你能先下来吗?我的腰承不住你的重量。」
他很狐疑。可是审神者的语气似乎有苦难言,因此他晃荡了一阵子便乖乖落地。
看见审神者揉着腰,又是敲又是捶的,他显然更加狐疑了。
「主人大人,你这样好像老头子喔。」
「是吗?哈哈。跟十几岁时相比确实老了许多啊,年迈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如此放纵了。」
今剑歪着头,缓缓地转了转眼珠子。
「虽然听不懂主人大人在说什麽,不过请让我替你捶捶腰吧。」
「你真贴心啊。」
「捶好之後,会陪我玩的吧?」
他朝审神者伸出双手,理直气壮的提出利益交换。审神者的笑容似是无奈又满是宠溺,他弯腰抱起今剑,在听见彷佛腰筋断掉的声响後,努力地将自己撑起身来。
今剑卸去身上坚硬的铁甲,穿着工作便服。孩子娇小的躯体压贴在衣服上,和抱着兔子相同的触感,柔软如鹅毛,飘飘渗入肌肤的轻柔,踏实的温煦。
两人坐在廊檐下。审神者仰头望向树影摇曳,被徐徐吹过的微风惹得眯起双眼。
虽然长年使刀,但短刀与长刀相比毕竟重量有差,尤其还是一副孩子形体,所以今剑的手劲不大,完全尽不到舒缓腰疼的功用,反而像在捶着撒娇。
即使如此,他的心意总能让人感到温暖从心底缓缓延伸,泛滥成灾。
拳头软软的敲在身上,敲得审神者一阵心热,不禁伸手拨拢今剑的头发。
「主人大人,这样腰还疼吗?」
「已经不疼了,多亏有你。」
那嗓音优柔缥缈,像手指细细抚过琴弦,单音短促即逝,均衡略低的男性声音,听在耳里却像甜如沁蜜般的水润,滑动,流淌,慢条斯理地醺醉心头。
今剑知道主公只是存心哄他,可还是乐得笑开了脸。
接着,他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脑中经常会闪过一丝他似乎曾经身材高大的回忆,可还不待他细想,便转瞬消失。往事浅淡,似一层薄纱笼在记忆裂痕上,若即若离。
今剑总是称审神者为主人大人,这是与生俱来的习惯。
他的前主源义经是非常优秀的武将,值得他如此尊崇。当初他作为护身刀随着义经公征战无数沙场,最终也以自刃刀的身分结束义经公与其妻女的一生。
他时常为此伤感,偶尔情绪一涌上便久久无法自已。
明明身为护身刀,却无法守护好主人,反而成为自伤的利器。
有时伤感至极,他甚至会冒出想要改变历史的想法。
可是岩融并不苟同,他始终认为这是必经的过程,而他们是宿命下成就的产物。
岩融的主子是武藏坊弁庆,弁庆与义经公交情匪浅,耳濡目染之下,他俩也跟着感情甚笃。直到最後一刻,主仆两人都带着刀一外一内抗战到底。
惊觉大势已去之时,弁庆入殿与义经公诀别,而後冲入敌阵,挥刀斩杀敌军,血雾奔腾丶尸骸纷飞,然後在万箭中身的情况下,傲然伫立,留下一抹似笑非笑先逝而去。
据说後来人们称其为着名的「弁庆立往生」。
关於弁庆亡前种种,是後来才听岩融转述的。
当时义经公於佛堂中诵经祷念完毕,转而回房。他拔出今剑,送了妻子与女儿最後一程。
不同於关於身材的记忆,他能够清楚回忆起临别的情景。
刀刃贴上女人娇柔的颈子,移动,温柔的香气似乎随着鲜血喷溅,泉水般涌动。
年幼的女儿龟鹤御前,她才四岁,正值可爱活泼的年纪,可是今剑必须划过孩子薄嫩的肌肤,刀尖切割脆弱的颈动脉,让一声轻柔的呜咽被迫从声带中挤出。
之後义经公引刀自裁。
一如往常熟悉的,主人大人的气味,此时被浓厚血味给盖住,血染刀身。
与弁庆分别时,义经公咏出的诗词,带给今剑极大的震撼,至今仍未忘却。
「亦乎於来世,更甚乎於来世,但愿再相逢。在其晕染薄紫端,无争极乐云之上。」
──无论彼端丶彼世或来世,都望能与你相见。弁庆啊,如若能够,务必与我在那乱世不复丶紫云缭绕的极乐净土上再次相会。
今剑不晓得义经公和弁庆在黄泉之下是否重逢了,可至少岩融和今剑终归能再次相聚。
而且现在,他们有了新的主公,新的目标。
有了一次重新赎罪的机会。
一次可以证明自己,能够守护主人的机会!
「手酸了就休息吧。」
审神者的微笑云淡风轻,吹入他的心底。
这样的日子很好,不会有人受伤,不会有人上战场。战争只需要倚赖他们刀剑,而审神者负责担任心灵支柱,大家互相扶持,没有人会被迫因情势而死,或以死明志。
附丧神的身体,赋予他们以言语传达心情的能力,让他们有提出意见的权利。
能够跟审神者说,我不要你死,请让我守护你。
说若你离开了我会如何痛苦,千世万世的悔恨。
跟他说我想跟你在一起,永远地。
然後,审神者会接受他们的愿望,告诉他们,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今剑爬进审神者的怀里,蹭着他的脖子。厚实的拥抱,紧贴的触感,心脏与心脏跳动时互相撞击的痛快,脸颊擦过脸颊时,一触即发心头的颤动。
他在主公身上嗅嗅闻闻,淡淡的兰草香,清爽而甘甜,再沾一点深刻无法洗去的菸草味。
「主人大人真香。」
审神者也凑着过去闻他。温热的气息覆在身上,鼻尖磨过脖子的搔痒感让他缩起。
「甜甜的,像孩子天生俱来的奶香味儿。今剑是真正的孩子呢。」
主公煞有其事的品评道,好像真有那麽一回事似的。
「才不是孩子呢!」
今剑扑过去咬他,蹦蹦跳跳地把他给压倒在地,赖在审神者身上不肯起身了。
审神者被他的头发搔得咯咯直笑,直到主公笑得拍地求饶,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口。
他希望审神者能许他一个永远。
就算腾云驾雾至紫云极乐之上,仍能再次相见的永远。
而後能延续这份快乐时刻的永恒。
此时鹤丸国永正巧路过,看见审神者被今剑狼狈的攻击,戏谑地蹲下来道。
「你呀,烦人的小家伙,少缠着主公闹,小心到时候跟厚藤四郎一样被主公送去修行!」
「鹤丸,你又耍嘴皮子。」
鹤丸立刻厚颜无耻的凑过去,一块躺倒在廊下。他刚刚还在田间工作,现在却用沾着土的手捏了捏主公的下巴。审神者垂下眼睨向他,指尖还在下颚上摩娑着。
「我这不就是开个玩笑嘛。指不定今剑自个儿想要出去修行呢?」
今剑看过厚藤四郎寄回来的家书,上头写着他见到了前主黑田达政,所以今剑曾一度也想跟着出去旅行,可是後来他决定再稍微享受一下平和的气氛。
一个幸福快乐的结局。
这便是他所期许。
这麽想着,他的眼珠子咕噜地转了一圈,同时已张嘴咬了鹤丸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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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丶无忧无虑,日子本该是这样的。
然而现在今剑跟在审神者身後,实在不明白到底发生何事。
早晨他和审神者练了剑,结果当然是主公完败。今剑虽然是幼童体型,不过论技术和经验都是一等一的老练,更何况主公的腰仍然疼。
练完剑後用餐丶用餐後部队出阵,这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例行公事。他今天没有工作,所以一直待在审神者身边,主公始终正常,直到下午他逮到濑见巳暮为止。
他们看似正经地在濑见房间里谈话。但其实严格说来,正经的只有审神者。
今剑很闲,因此他自然而然跟着进房了。
可是很奇怪地,他完全听不懂他们所谈论的事情,而且打从一开始就听不懂。
「让我想想,到底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从你做实验的过程开始。」
审神者不由分说的命令道,语气非常有架式。濑见大概是被这气势震慑到,惊讶後笑得开怀。
「这样啊。不过我的纪录本就记载得清楚。大部分的花草无害,对人与刀剑的效果也不甚相同,对刀剑无效的,对你有用;反之,对你无用的却对刀剑产生效果。」
「有的药性特殊,能引人发急病丶昏厥,甚至可以返老还童。而我的目的,是找出对刀剑来说如毒品一般药性的花草,我其实并不需要你做我的实验体。」
审神者沉默地抬眼,那瞪视没有让濑见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