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裴清才开口。他的声音很沙哑,虽然很低,但还是没有变声的音色。
“师父……他会忘了我吗?”
“吾不知。”裴陨凤坐到裴清床侧,抚摸着裴清的头发,另一只手拿来熬好的药,喂给裴清喝,裴清乖巧地一口气将苦味四溢的药全部喝下去,就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要是忘了我,不喜欢我了,我就把他抓回来用铁链锁着……”裴清闷闷道,或许是刚刚能够说话,裴清的语速很慢,咬字并不清楚。
“好,他若不喜欢清儿,师父帮你去把他抓回来。”裴陨凤温柔道。
“他为什么要走?”裴清起身,靠着裴陨凤。
裴陨凤点了裴清几处穴位,裴清口中立刻吐出一滩污血,裴陨凤用衣袖为裴清擦干净,“他眼睛好了,自然要回去他的家。”
然后就能够不需要他了吗?裴清神色黯然。杨轻云还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他还没看到杨轻云的眼睛好起来的样子——他就这么走了。眼睛好了,杨轻云就不会再依赖自己,不会再需要自己牵着他的手,不会再需要自己在他手上写字,告诉他周围的景致是何等美好。这样的话……裴清忽然想要杨轻云就这么一直盲下去……但又很想看看他眸子清澈透亮的模样,定然是会比星星还好看的。
裴清想起那时候第一次见到杨轻云,就被他身上那种冷冽的气质吸引,当他去接近杨轻云时,又发现杨轻云其实意外的温柔,杨轻云让他牵着他的手的什么,这种感觉就像他完全都属于自己那般。占有欲——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裴清甚至不希望有人看见杨轻云眼睛明亮的样子。
哦,对了,还有以后都得自己梳头发了。裴清苦恼地抓抓自己蓬乱的长发。“陆明灭呢?”裴清好不容易想起他们的小伙伴。
“那喵崽子吗?”裴陨凤想了一下,“宿儿好像把他带到巴蜀那边去玩了,宿儿挺喜欢喵崽子的,那崽子看上去也很喜欢和宿儿在一起。”
裴清舒了口气,陆明灭没事就好,前几日看陆明灭昏过去时真是令人担心死了。
“他们都各自回去了,我们也回青岩吧。”裴陨凤轻松地把裴清抱起来,“你师祖回来了,万花谷可有得闹的了。”
“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裴清问。
裴陨凤皱着秀气的眉头,“不是个好人。你以后少跟你师祖走在一起,会被带歪的。”
裴清眨眨眼睛。
这似乎,更令人想要去和师祖待在一起了。
“师祖的师父呢?”裴清并不带着目的,单纯只是问着好玩。
“师祖没有师父,自学成才。”七曜正好走到两人面前。换上了万花谷蓝色半夏套,背后背着万花谷的琴,师祖看起来真的像个小萝莉……
“穿得越朴素的,往往越可怕。”裴陨凤语重心长地教导。
裴清点了点头。
江子非走了过来,“东西收拾好了,咱回青岩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快长大啦!
第36章 成长
清晨,日头不过微微泛凉。半山上云雾缭绕,绿荫横斜在头顶,撒下淡金色的碎屑,露水依旧挂在叶稍。
紫衣少年抬手轻点翠叶,张口衔了缓缓滚落的水珠,顺手把叶子摘下,对着细碎的阳光照了照,扔在了背后的药篓子中,继续顺着蜿蜒到山上的石子路前行。
少年身形修长瘦弱,眉目清秀温和,细眉凤眼,薄唇轻抿,睫毛低低垂着,透出一股慵懒倦怠的气息。淡紫色的宽松衣袍与青葱山色掩映成一体,好似万绿丛中绽出的紫色花朵般,意外和谐静谧。少年背上的药篓似乎是用过很久,磨损不少,却依然坚韧。
独自行至一处幽密之地,一棵参天古树独木成林,粗糙的藤蔓从树冠上垂下,又扎根在土地里。少年走到古树主干下,放下药篓,靠在遒劲的树干上,拿出一本书,用随身携带的毛笔在上面记录着什么。
“杨轻云啊……”少年忽然叹道,声音柔和澄澈,令人如沐春风,“你是不是忘了我呢。”
少年在山上呆到了接近正午,才重新背起药篓,悠然走下山。
“二师爹,师父呢?”
君霄已经很久没有来万花谷,少年还是很熟稔地跟真在练剑的白衣道长打招呼。君霄收起剑,道,“在睡。”
似乎是已经习以为常,少年并没有做过多停留,朝君霄点点头后径自去了三星望月下,在湖边熬药——就像过去几年做过万千次那般。
少年仰头,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五年了,杨轻云,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只听得琴音铮铮,几个衣着粗犷,凶神恶煞的男人手中钢刀落地,倒在地下痛苦地捂耳扭动着,发出骇人的惨叫。
村民感激地看着那如同谪仙下凡般出尘不染的少年,衣袂飘飞中踮地站定。
少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震动的琴弦上,而后,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嗓音薄凉,不带任何感情,犹如一块千年寒冰般令人打颤。那几个在村中作恶的男子听到后如获大赦,连滚带爬,钢刀都没有带上就想要逃开。少年的眼睛被几层白纱遮掩,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波动。
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指腹摩挲了一下琴弦,忽然把琴翻转一周后弹了几个羽的音调,那以为自己快要逃出生天的大汉霎时七窍出血,狼狈倒地,手脚抽动几下,死了。
杨轻云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只是将琴收回背后,继续赶路。
被惊吓不小的村民却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收拾几个混混只不过被拦了去路,心情不好。杨轻云透过白纱看着眼前光影变换,马匹跑得飞快,将白纱掀起一些。
自五年前离开龙门荒漠,回长歌门的路上,杨轻云的眼睛就已然能够视物,只不过没人知道,为何杨轻云要一直将白纱蒙在自己眼上罢了。从外面回来后杨轻云就变得更加冷漠不易接近,摆明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终日就是练琴,练琴,然后试炼,几乎陷入了疯魔的状态,而他本身的实力更是突飞猛进,随之而来的是待人更加孤僻——
杨轻云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只是好像裴清不在身边,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能够做的也不过是使自己不断变强,然后回去找他。
有时候又会莫名害怕,害怕时光冲淡过往,害怕真正见到裴清时候,他脸上不是想象中那般带着柔和的笑意,也不再亲昵地往自己怀里蹭。确实,他甚至没有见过裴清的模样,更没有听过裴清的声音——简直就像是陌生人那般,却总能够第一时间分辨出裴清的方向,和他的温度。
所有事情,都需要见到裴清后,才能明了。而裴清又是否会记得,儿时的情谊?
当杨轻云走上万花谷,回忆起当初初到万花时候的事情,竟忍不住轻轻勾起嘴角。
这五年来,杨轻云的笑,也只不过是为了那些同裴清在一起的回忆而已。如今真的要见到了,杨轻云却莫名有些迈不动步伐。
如果见面,应该怎么办?
裴清会不会像过去那般扑到自己怀里?如果只是定定站着,道一句,“别来无恙”,那自己会不会忍不住上去把裴清拥入怀中,又会不会得来一句,“自重”?
杨轻云不敢想象。
或许这五年杨轻云思考得最多的事情,也只能是关于裴清了。
杨轻云一直清楚,裴清虽然看起来温和乖巧,实际上并不是如此简单,他不会傻到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冷静地把化功散倒在红衣教徒身上后回来和他撒娇说自己害怕,还认为这孩子是只小白兔。
杨轻云不介意裴清这样,却也因为这样而感到不安,若是裴清也用那样冷静的态度对待自己,而不是抓着自己的手臂故意撒娇,自己会如何。他大概也会同样冷静地站在那里吧。
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只是对上裴清这样复杂的生物——冲进劫镖队伍里面一通乱浪后心安理得回来求安慰说自己被坏人吓到的孩子——免不了要多想。
当他来到万花谷入口的阵前时,才发现,似乎自己过不了这个阵。
当杨轻云寻思着是否应该强行破阵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杨轻云警惕地取下白纱,转身。
眼前是个从未见过的苍云,五官冷硬,俊逸中带着些许狂傲,约莫不过二十几三十的模样,身材颀长。那苍云也在观察他,片刻,苍云开口道,“来万花何事?”
好似万花就是他家。
这时,那阵忽然震动起来,苍云不再理会杨轻云,径直掠过他,杨轻云跟着再转身,看见阵内闪出一个紫色的影子,白色头发,几乎是整个人冲过来扑进了苍云的怀里,苍云稳稳当当接住那人,只听得那人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道,“哥哥怎么才回来……峥儿好想哥哥!”
若是当年的裴清会说话……兴许也会是这样的吧。
……等等,方才那声音,为何如此熟悉?峥儿……峥儿又是谁?
杨轻云表情瞬间有些僵硬,此时裴陨凤也发现了站在一边的杨轻云,“咦”了一声,道,“这不是轻云么?”苍云站在裴陨凤身后,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