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这么一个条件,已经足够让李世民火冒三丈了。他虎着脸喝道:“魏徵,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你这是陷太子于绝境。我李世民的儿子,决不能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开什么玩笑!李世民觉得魏徵一定是病昏头了,本朝从来就没有太子娶男妻的先例。不,不要说本朝了,就说前朝,又有哪个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一个男皇后?
可魏徵却十足认真。向来给人刻板印象的魏徵,曾劝李世民不要迎娶郑氏的魏徵,这一回却没有成为传统的卫道士。
他一字一句道:“陛下,只要您首肯,又有谁敢笑话太子呢?恕臣直言,您早已不需要旁人来评判功绩了。您对大唐江山的赫赫功劳,还有谁会否认么?”
李世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竟愣在原地。长久以来,李世民都在小心翼翼地弥补着玄武门之变给百姓带来的阴影,试图用日复一日的勤勉去洗刷残留在人们心头的刀光剑影。终于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开创了一个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的贞观盛世。
魏徵说得对,他的功绩,确实已经无需旁人来评判了。纵然他做错过,可没有人能否认,他是个好君主,是个好皇帝。
所以他可以容得下魏徵,可以容得下犯言直谏。因为旁人的谏言,动摇不了他对这个王朝的贡献。李世民身上,当然有着跟历代君主相似的毛病,但他与旁人,又确实是不同的。
“陛下,您还记得《唐律》么?”魏徵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李世民看着那张形容憔悴的脸,猝不及防地有几分心酸,放软了声音应道:“记得,朕还记得,你曾参与过《唐律》的修订,那个时候还舌战群臣,好不威风。”
魏徵摆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只是这唐律,也经过了武德、贞观年间的多次修改,才变成今天的规模......”不愧是心有灵犀的君臣,李世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握住了魏徵干瘦的手,轻声问道:“玄成,你想说什么?”
“陛下,律法也是在不断更改修订的。本朝开国以来,靠的是明君治世,从来就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祖宗之法。陛下开创的贞观一世,已经比前人高出太多,如今立一个男皇后,又有何妨呢?”
李世民转瞬间被说晕了头,他不知道魏徵是不是李承乾的说客。如果是,李世民只能承认,这个说客实在当得太成功。
在李世民的怔愣之中,魏徵的肢体却渐渐脱力,最终垂下手。
李世民一直引以为鉴的星辰陨落了。
早已不年轻的帝王,忽然从心底涌上一阵疲累。
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那些属于贞观盛世的功臣,最终都会走得一个不剩。
李世民深深地叹了口气......离开了一片凄哀泣声的魏徵府邸。
之后的故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直到后世都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魏徵下葬后,李泰终于被派往了封地,反而是李治,被李世民以年幼丧母为名一直养在身边。
李承乾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了许多年,除了他的勤勉与聪慧,人们对他最深的印象,要数他的太子妃房氏。
这位太子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神奇的是,上到皇帝,下到仆从,都默认了房氏男子的身份,似乎并不以为奇。更重要的是,太子李承乾面对着逐渐长大的幼弟,却半点都不担心,从未把子嗣问题提上议事日程。东宫之内,常年只有一位太子正妃,据知情人透露,连位侍妾都没有。
晋王李治一天天长大,与兄长不同的是,他走了最为平常的那条路,到了年纪就娶妻生子。晋王妃出身于博陵崔氏,是宰相崔仁师从本家过继而来的女儿。当年崔府三小姐红颜薄命,崔夫人伤心欲绝,几欲寻死,为了安抚夫人,崔仁师只能选择从本家过继了一个女儿。不曾想这个女儿竟是个有福气的,阴差阳错地入了晋王的眼,待到合适的年纪,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晋王妃。
贞观二十二年,崔氏诞下一子。太宗大喜,这个幸运的孩子备受宠爱,当年便封了正一品王。在众人蠢蠢欲动探听皇帝心思的同时,晋王李治却泰然自若,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太宗驾崩后,身为太子的李承乾顺利继承大统。原本碍于太宗威严的臣子终于按捺不住,奏请新帝立妃,在他们眼中,男皇后是个不会下蛋的公鸡,根本不足为虑。
李承乾的桌案上谏言堆积如山,然而李承乾却充耳不闻。不久之后,他做了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决定——册封晋王李治为皇太弟。这一下,原本跟打了鸡血似的臣子,纷纷偃旗息鼓。那些个人精都明白了,新帝这是打定主意为男皇后散尽后宫,从此之后,后宫之中便只有皇后一人。
尽管李承乾立了男皇后,可他却依然是京中女子无比仰慕的对象。不仅因为他尊贵的身份,更是因为他从一而终的痴情,不知打动了多少少女心。至于太子不能人道的传闻,倒是渐渐消散于风里,再无人提起。
第128章 番外
魏徵的离去, 为李唐王朝的未来蒙上了一层阴翳, 李世民的情绪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落下去。他似乎陷在了对过往的回忆中,无法抽身。
关于皇帝的心思,旁人不敢妄加揣度, 却能从细枝末节中窥见一二。李世民近日,似乎格外偏爱阎立本,走到哪儿都爱带着这位画师。常常站立在凉亭之内,盯着阎立本手中的画笔,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建立凌烟阁的敕令下来,后知后觉的官员才反应过来,原来李世民要靠阎立本手中的笔, 来缅怀记忆中的故人。
凌烟阁落成的那天,李世民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 来到了三清殿旁那座看起来有些单调的小楼。在众人疑惑之际, 李世民忽然命谏议大夫褚遂良出列, 将上好的蜀纸铺在了他的面前。
“写吧, 凌烟阁。”李世民扬了扬手, 褚遂良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十分严谨地写下三个大字。
李世民转身瞧了瞧,什么都没说,只是命人拿下去拓成匾额。
皇帝的心情很沉重, 这是所有天子近臣的第一感觉,是以他们不敢多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李世民身后, 走进了凌烟阁的大门。
甫一进门,随行伴驾的李承乾就愣住了。
外表看起来不起眼的小阁楼,内里却别有洞天,就像一架时空穿梭机,故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依阎立本的功力,确实能将人物肖像画至一绝。李承乾眼看着李世民缓缓地停驻在宰辅一列的第三幅画像面前,朝褚遂良道:“成公,杜如晦。”
褚遂良连忙在一旁书写起来。
李世民盯着杜如晦的画像看了好一阵,才走到下一副画像面前。
这下子,身后的臣子们一个个都寂静无声。李世民眼前的这位,离去还不足两岁,他的忠正与胆识,依然停留在贞观臣子的心中。
“文贞公,魏徵。”
随着李世民话音落下,褚遂良的字也写好了。李承乾禁不住环顾四周,这凌烟阁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朴实而温情,就像当初一起闯荡天下的少年郎,累了倦了便不管不顾地和衣而睡。只是这一世,有许多事多少还是反转了。
李承乾侧身瞧了瞧后侧的大将军侯君集。这辈子他没有参与到李承乾那个失败的谋反计划中,终于能够亲眼看见自己的画像悬挂在凌烟阁之上。
李承乾望着李世民萧索的背影,难以抑制心底的酸楚。他难以想象,上辈子李世民是用怎样的心情,对侯君集说出“为君不上凌烟阁”的话。直到这一刻,亲眼目睹了垂垂老矣的父亲,和他无法割舍的情怀,李承乾才明白,他那莽撞而又任性的做法,将老父亲一颗心伤得有多深。
在李承乾打量李世民的同时,房玄龄的目光却总是难以自抑地停留在李承乾身上。打从房家接到那封太子妃的敕令开始,他就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小点,只觉得一张老脸都被儿子丢尽了。
只不过这一回,前来探看他的崔仁师,没有再像当年那般咄咄逼人,反倒笑意盈盈地安慰起了房玄龄。
原因无他,只因崔家和房家的处境何其相似,晚辈都被选中了与皇家联姻,只不过崔家嫁的是女儿,而房家......
一想到这儿,房玄龄就恨不得将一口牙咬碎,偏偏他一个字也不能拒绝。想要房家回到从前的位置,他就得听从李世民的敕令,将儿子送进宫去,当那劳什子太子妃!
想起房遗直那一脸坦荡的模样,险些让房玄龄一口气堵在胸口,彻底背过气去。
房玄龄紧皱着眉头,顺着李承乾的目光看过去。李世民颓然的背影,又让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李世民忽然回转头来,盯着快要把头低到地上去的房玄龄,沉声道:“玄龄,映蕙和遗爱的婚事,朕可没忘记。眼见着高阳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小儿女们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