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也不能磨灭这上面曾经有过的记忆。
“阿黎。”
慕容离蓦然回头,看见白贲站在几步远的位置,正含笑看着自己。
他不觉惊讶道:“先生,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白贲向前几步,走到楼阁的最边缘,依着栏杆向远处眺望:“刚过来,你在想什么?”
慕容离却不言语了。
“我猜猜吧。”白贲回头看着他,温润的脸上似乎有洞察人心的目光,迫得慕容离不自然地扭开了视线。
“你在想,天权国主是很值得信任的人,甚至,值得你倾国相托。”
慕容离惊讶地望向白贲,却没有否认。
不否认,也就是说,他承认自己是在这么想。
在白贲温和却难以躲避的眼光里,慕容离终于开口:“我是瑶光王室后裔,瑶光若有幸,得以重见天日,皆是因了阿煦当年在王城上替我那一死,无论世事人心如何,我也绝不可能放下。”
“嗯,”白贲点头,“你要如何?”
“待了却这诸般尘事,便以此命谢罪,请先人恕我苟且活了这许多时候。”
白贲赞许道:“好,有担当,不枉我教了你那么久。那瑶光呢,你不管了,就交给天权国主?”
慕容离微微侧头:“我已经为瑶光子民择了一位贤明的君主,不必再勉强了。”
“你很相信他,难怪我看你近来开怀许多,”白贲道,“原来是想开了,觉得终归活不长久,不如恣意一些,是吧?”
慕容离何等聪慧,立即从这句话里听出了隐含的怒意,不禁愕然地看向白贲:“先生……”
白贲面上却一丝不满也看不出,仍然浅浅带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令慕容离动弹不能。
“你说得很好,”白贲笑着,拿箫指向慕容离身后,“那问问天权国主吧,看他会不会夸你?”
慕容离没有回头,仍然定在原地。
白贲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慕容离,径自走到执明身前,微微施礼,表示自己要先走了。
执明眼神钉在前方的红色身影上,神情竟然是镇静的。他侧身避让了白贲的行礼,做了请的动作,等白贲从向煦台消失,才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
走到慕容离身侧。
慕容离还是没动,甚至视线也不曾转一下,还是安静地站着。
夕阳的光浅浅铺洒于天地之间,艳色无边,在执明眼里,却连这个人一片衣角都及不上。
他总是一袭红衣,穿着原该最肆意飞扬的颜色,箫声却如泣如诉,仿佛隐匿着无穷无尽的悲伤。
他总是不置一词,即便面对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也还是淡然如初,仿佛世间万事都不值得挂怀。
原来是这样,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和这个世间有什么联系,自然就不必在意。
“我不答应。”执明道。
慕容离终于动了一下,他微微转身,看着执明,叹了一口气:“王上……”
“阿离已经复国,此时你我同为君王,平起平坐,为何还要叫我王上?”
慕容离微愕,本来准备出口的话也一下打断,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叫我名字。”
“……”慕容离不自在地想要转开目光,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不得不看着他。
执明固执道:“阿离,叫我名字。”
慕容离轻叹:“你这是做什么?”
“那阿离是要做什么?”
慕容离终究没有把手抽出来,任他握着,却不肯再看他。
西天余晖洒在慕容离的白衣上,留下一道有些昏暗的影子。他穿着旧日袍服,发间束了一根木簪,古泠箫一如既往拿在手里,没了红衣映衬,白衣墨发,竟然连一丝素日的冷意都不见。
惊鸿一瞥,仿佛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我不是你想的那个阿离,”慕容离道,“我做过的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我跟你想的不一样。”
“阿离永远是我的阿离,无论你做过什么,我只知道成王败寇,他们输在你手里,就要认命。”
慕容离轻轻闭上眼睛,喟叹了一声:“执明……你不懂。”
偿你余生
执明诚然是不懂得,但他绝不会就此罢休,任凭慕容离把瑶光的一切都撂下,用性命去谢什么罪。
白贲看着眼前来拜访自己的人,笑着请他坐下:“天权国主此来,是为了阿黎?”
执明一点也不掩饰,着急道:“白先生,你替本王劝劝阿离。”
白贲好奇道:“王上自己为何不劝?”
“本王,劝不来,”执明沮丧地低下头,“阿离一说什么,本王就想顺着他。”
哪怕这是生死之事,只要慕容离深深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他就不忍再说什么。
可是怎么能就此妥协呢?
可也不舍得看到慕容离难过。
白贲一脸惊奇:“无论任何事吗?”
执明纠结地点头:“所以,还请白先生费心,千万别让阿离犯傻。”
白贲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中萦绕上浓重的兴味。他打量了执明几番,似乎在确认这话里的真实性,半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王上放心。”
—— ——
几日后,执明正在水榭里坐着等慕容离下朝,方夜忽然来找他,把他带到一所宫殿里。
这个宫殿不大,可是处处都透着精致。执明没来过这里,跟着方夜走到殿中,见慕容离和白贲已经坐在那里了。
方夜无声退下,慕容离低头整理着什么东西,白贲看着执明不知所措的样子,笑着招呼道:“王上,过来坐。”
执明依言坐到慕容离旁边,小心地看着他。
慕容离却头也没抬,自顾自收拾着手里的纸张。执明看得眼花缭乱,还没等看清楚,慕容离已经收拾完,分门别类地放好,递给了白贲。
“先生,这是瑶光已经开采和还没开始的所有金矿,负责铸币的官员所剩不多,不过金矿还在,再找一些也没问题。”
白贲含笑接过,在手里翻看了一下,在执明和慕容离之间环视一圈,道:“好,那我先出去。”
慕容离点头:“以后,都托付给先生了。”
执明听着慕容离这交待的语气,正怀疑白贲是不是没劝成功反被说服,就见白贲起身走掉,一点犹豫也没有。
他顿时更加担忧。
瑶光本业就是铸币,眼下慕容离把金矿都托给别人,由不得执明不忐忑。
慕容离目送白贲出门,转头看着一脸紧张的执明,突然问道:“你想回天权吗?”
执明断然摇头:“我想跟阿离在一起。”
天权,瑶光,或者世间任何地方,都无所谓。
只看身边有没有心中挂念的那个人而已。
慕容离默然片刻,无奈道:“那是你的国家。”
“我不管,为了阿离,我负天下人又如何?”
熟悉的言辞,如初的感情。
慕容离眼中终于浮现一丝暖意,他轻轻笑道:“我岂能让你负了天下人?”
执明愣了愣神,试探地开口:“阿离,你这是何意?”
“回天权吧,”慕容离莞尔道,“我和你一起。”
执明惊喜地盯着慕容离,过了好一会儿,见慕容离并没有反悔的迹象,忍不住一下抱住了他:“阿离说得可是真的?”
慕容离笑着颔首,抬手给了他一个松松的回抱。
那天先生来找他,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问道,是不是觉得心中有愧,非要偿还所欠之债。
慕容离自然毫不犹豫地点头,瑶光王室,阿煦的性命,万千瑶光亡灵,他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债,还能怎么办?这条命都不够,只能来世接着偿还。
“天权国主呢,”白贲道,“你不欠他的吗?”
怎么可能不欠,瑶光国破后,他在世间流离颠沛,所欠最多,就是执明了。
“你怎么还他?”
慕容离怔住,下意识地想说,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他可以偿还阿煦,可以偿瑶光亡灵,可是,这不一样。
白贲一眼看穿了他的犹豫:“阿黎,你别钻牛角尖。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注]你走到这一步,瑶光先人都看在眼里,是为了让你去死的吗?”
慕容离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最信赖的先生,是的,他还不了,今生已经欠的够多,若自己一死了之,执明该怎么样呢?
“我该怎么办?”
白贲缓声道:“别等来世,这辈子,你就去偿还欠他的债。来生自然有来生的说法。”
慕容离无意识地重复道:“这辈子?”
白贲看着自己自幼教到大的学生,眼中突然有几分怀念的神色。他走到慕容离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慕容离的肩膀:“余生够长,去帮他守好天下,就当你还他的。”
慕容离蓦然回头:“那瑶光……”
“我帮你照顾。”
慕容离微微抿唇,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对白贲郑重地施了一礼:“多谢先生。”
执明见慕容离久久不应,不禁又慌乱起来,推了推他的手臂,没有反应,便又捧着他的脸,小声道:“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