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慕容白的话,王元芳更觉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兀自呢喃道:“不可能……我爹不可能谋逆……”
慕容白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王元芳内心的挣扎,叹了口气,道:“王大人,或许是有什么苦衷。”
王元芳忽然“噌”的一声站起来,“不行!我要回尚书府,我要找我爹问清楚!”
慕容白不置可否,默了默,道:“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老教主也在查这些事情,而我与老教主之间有过承诺。只是……自己身上的事情还未能解决,我实在分身乏术。要保护天下苍生,金刚封印不能没人守,外面的乱臣贼子也不能无人去管。我能做的,只有尽力守住石牛镇的封印,而朝廷那边……只能拜托你。”
王元芳目光闪了闪,忽然凄凉一笑,“怎么?你要我去大义灭亲?”
慕容白缄默不言。其实他之所以找王元芳来帮他,一则是因为看得出王元芳是个正直又重情义的好儿郎,二则是因为王佑仁乃叛军里的重要人物,将来若是朝廷能得胜,王元芳必然脱不了干系,可他若平叛有功,将来无论如何也有个活路。
说起来,也算是自作聪明想保住王元芳。
王元芳抿紧了唇,心内思索良久,问:“教主呢?我要见教主。”
慕容白深深一叹,“我若知道,还用得着寻你么?如今,连教主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怕是只有问晋磊了。”
王元芳垂眼看着慕容白满头耀眼的银发,目光微凝,伸手拿了桌上的青玉令,沉声道:“待小梅的毒好了,我就带他回去。你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弄清楚。”
慕容白点头。
“如果,我爹真的要……谋反,我会阻止他的。”
慕容白再点头,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自濯清池那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知道约莫是慕容青和贺小梅过来了,便住了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王元芳自然也听见了,转眼看向洞口,见贺小梅撑着石壁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立即上前去搀起他的胳膊,连连问:“怎么样?你感觉好些没有?胸口还疼不疼?毒全解了吗?还热吗?冷吗?”
贺小梅摆摆手打断他,虚弱地笑叹道:“完了,你变了。”
王元芳愣了愣,扶着他到桌前坐下,蹙眉道:“什么我变了?”
贺小梅斜着瞥他一眼,嘴角的甜笑却是藏不住,“你变啰嗦了。”
“毒已经解了,滚吧。”慕容青冷淡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
慕容白扣在桌边的手紧了紧,身子未转,仍是背对着洞口的方向,道:“现在怕是早过了子时,这么晚,你让他们去哪里?!”
慕容青的目光落到慕容白的背影上,不耐道:“爱去哪儿去哪儿。”
慕容白冷道:“这是我的地方,我说让他们留下就留下。”
慕容青眯眼盯着慕容白的背影,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深了几许,勾唇笑道:“好啊,随你。”
于是慕容青一挥手,王元芳和贺小梅瞬间到了隔壁的卧房里,这间房便只剩了慕容白与他。
慕容青深深笑了起来,一步步往慕容白身边走。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睛看不见之后,听觉就变得异常敏感,慕容白甚至能听出慕容青的步调带着些欢愉。
慕容青一边踱着步子从慕容白身侧经过,一边叹道:“你看啊,王元芳对贺小梅多好。可是你就不会问我,解毒累不累,消耗大不大。”
慕容白面色沉了沉,心里只觉得讽刺——消耗?对他做出那等龌龊之事时,一个下午的消耗都不嫌累,解个毒又能如何!
慕容青在慕容白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到慕容白面前,自己饮了一杯,抬眸看他道:“你怕是也累了,先睡——”话音一顿,慕容青直直盯住慕容白的眼,脸上的笑意一丝丝收敛,化为冰冷的裂缝,眸光阴鸷。
他抬手,在慕容白眼前晃了晃,却见慕容白面无表情的脸没有任何反应,眼珠子连动都没动一下。慕容青的神色有一瞬的怔忪,随即面色铁青,“唰”地起身用力捏住慕容白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俯身凑近了盯着他涣散的瞳孔,压抑着怒气咬牙道:“眼睛怎么回事?”
慕容白听着他声音里不易察觉的紧张,冷冷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仰头的姿势有多怪异,不以为意道:“瞎了。”
【六十九】
慕容青面色灰败,一手撑在桌上,一手还捏着慕容白的下巴,目光却不敢落在慕容白空洞的眼上,惶然垂眼,怔怔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快?!”慕容青倏尔转眼回望慕容白,眼尾赤红,音色颤抖。
一把拍掉下巴上的手,慕容白扯唇讥讽道:“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你的魔气影响,我本可以再多活一段时间。”
慕容青仿似听不见他的话,呆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垂下的墨青色广袖落了一角到茶杯里,沾湿了一片。脑中闪过下午慕容白胸前全是血的画面,他脱力般踉跄了两步,瘫坐回椅子里,声音轻不可闻:“是……下午的时候?”
眼前漆黑一片,可慕容白偏就像多了一只眼似的,仿佛能看见慕容青脸上崩溃又惶急的神情,心里莫名有些畅快,可畅快之后涌来的却是无边的空虚感。他蹙眉,恹恹道:“我去睡了。”旋即站起来,摸索着往床榻的方向走。
慕容青伸手拽住他的手,侧身抬头望他,眼底通红一片,瞪着眼注视他了无生气的眸子,颤颤巍巍开口:“你真的看不见吗……”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
慕容白不耐烦地皱紧眉头,想甩掉他的手走开,却清晰地察觉到他手心里遍布的冷汗,便只呆呆地站着。
慕容青紧紧盯着慕容白毫无波动的眼,缓缓站起身,两手握住他的肩,带了哭腔一样的嘶哑嗓音问:“你真的看不见吗?!”
“不是,”慕容白笑出来,“我骗你的,我看得见。你开心了吗?”
慕容白越是笑,慕容青的脸色就越是发白,混着周身萦绕的魔气,如同一只厉鬼。他抬手抚上慕容白的眉眼,指尖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压抑着沉默了许久,蓦然开口问:“疼吗?”
慕容白一愣,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眼角眉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那样疼……”慕容青兀自呢喃,声音喑哑如同低泣,手指拂过慕容白的眼尾,缓缓滑下,按在他心口,眼里映着慕容白毫无血色的脸,“你会有多难受。”
慕容白拉开他的手,冷淡道:“我不疼,也不难受,只是困。”说完便径直往床榻方向摸过去,坐到床上脱了鞋子和外袍就倒下去,侧身睡在最里面,背对着床沿。
大睁着眼,仍然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他悄悄抬手捂了捂心口——怎么可能不疼呢?
只是他已经疼得麻木了,说话做事都伴着这样的疼痛,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时刻处在痛楚中。
大约已经很晚了,夜里静得没有一丝声息。良久,慕容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床边传来,然后被子被掀开了些,一具温热的胸膛靠上来,紧紧贴在他后背上。
慕容青伸手环住他,靠在他发间道:“明天,后天,只要挨过这两日,我就可以修好葫芦救你了。”
听罢,慕容白不似以往一般情绪激动,只默了默,平静道:“我的父亲战胜过心魔,他活到了二十八岁,在慕容氏族,他堪称长寿。可是,他瞎了眼之后的次日傍晚,没了听觉,深夜,没了触觉,再过一日,他的身体开始萎缩……他死在目盲后的第三日。”
慕容青身子一僵,难得的再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慕容白的手紧了又紧,直到臂上青筋毕现。
“睡罢。”慕容青将头埋进慕容白的肩窝,声音闷闷的,辨不出情绪。
翌日清晨,王元芳与贺小梅就来辞行。慕容白支开王元芳,对贺小梅嘱咐了一些事,方让慕容青开结界送他二人出去。
两人向慕容白借了些银两,马不停蹄赶往北都。
越是接近北都,两人行动就越是不敢声张,四处打探是否还有追兵通缉他们。到了离北都一城之隔的关州,两人却发现之前缉捕二人的告示早就被摘了,城门处也并无异常。似乎,王佑仁并不打算继续抓他回去。
这倒是稀奇。王元芳留意着打听了一下,才知约一个月前,李家已经因谋逆罪被满门抄斩了,李芙妆也成了刀下亡魂,而行刑者正是刑部尚书王佑仁。
王元芳和贺小梅均有些讶异。殊不知两人流亡在外的这段时间,许多事早已天翻地覆。
水仙教里,晋磊又在外奔波了两日,赶在了七月初七回来,一进门就撞上背着包袱往外赶的方兰生。
晋磊还没来得及问方兰生要去哪儿,方兰生已经推了他一把,怒气冲冲道:“你怎么才回来啊?!你自己说要带我下山的!现在太阳都落山了,你才回来……你到底还带不带我出去!”
晋磊瞥了他背上的包袱一眼,“你背包袱做什么?”
“我自己出去玩啊!”方兰生一脸愤懑,哼哼唧唧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下山去了……反正我现在也有武功,出去锄强扶弱、闯荡江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