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早就不是贺家那个有血有肉、会情窦初开的少公子了,在他年华正好、正该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穿着大红喜袍杀尽了叶家老少。
自从贺家亡了,我也实在没见他正正经经地笑过。他一天比一天变得压抑、敏感、深沉。
直到那一日,他教少主骑马,两人一前一后地坐在马背上,少主没骑过,只觉新奇,玩玩闹闹地笑开,他在后面看着少主的侧脸,竟也缓缓勾出一个浅笑。
我疑心是我眼花,揉眼看去,他唇角虽已平展,眼里却还是那样深邃却让人无法忽视的笑意。
他这样的人,本就有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一旦有一丁点欢欣泄露,便全露在眸子里,好看得令人头晕目眩。
我在那时生出一种欣慰来——少主能让他露出久违的笑,也许也能抚平他心里的疮痍。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会时常让我去岸芷汀兰看少主。有时他从山外回来,若是杀了人,必是不敢第一时间去见少主,总要沐浴焚香一番才敢去寻他。他若等不及,便召我来问少主在做什么,我于是前去探路一番才罢。
只是少主原就不是个沉静安分的,总爱在外撒欢地胡闹,尤其……他还有个在山上一同长大的知己好友,龚磬冬。
是以,每次我带回来的答案总是令他失望,少主不是在别人那里玩,就是跟龚磬冬一起偷下了山。他很少能有跟少主单独说话的时候,其实少主也不大愿与他说话。他向来沉默寡言,少主又是个话多的,一个只顾讲,一个静静听,听的人固然得趣,讲的人却会疲乏。
但他从没露出过什么失望的表情,只偶尔在我回禀的时候皱一下眉,像是在埋怨什么,又像是有些生气。
教主那几年时常外出,把事情都堆给李马和他。李马尚要管一管少主,不许他偷跑下山,以免惹出乱子来。他却只明着教训,暗地里纵容,只是每次看到龚磬冬和少主两个人嘻嘻哈哈偷偷摸摸的样子,他总会蹙眉呆愣许久。
我很有一段时间怀疑他是魔障了,便问他到底怎么个想法,若是有意,何不挑明了说。
他愣愣地看着我,说,少主还小,怕吓着他。
他行事决断素来极有主见,也极富效率,实在少有这么扭捏之时,我心下觉来好笑,便挤着眼问他道:“这么说来,主子对少主果真有那种意思?”
他一怔,再看我时眼里已冷了几分,像是从某种思绪里回神,沉声道:“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讪讪笑着跑开。其实我哪里有多少事做,我认他做主子以来,除了服侍他,做的最多的就是替他跑腿去探看少主。
他每次下山,必定会给少主带上一堆有趣的玩意儿回来,有碧螺巷的云片糕,照梁城的蓝田玉冠,汴安的紫葫芦,最多的是各式各样的佛珠。他知晓少主热衷佛法仙术,更爱收集各色佛珠,每次出门便着意留心着那些珠子,看到好的,怎么都要弄回来给少主。
其他的倒罢了,那年他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颗星月菩提子,据说是极有灵气的。本是一疯颠颠的道士给他,说他恶鬼缠身,需这珠子清除邪气。岂料他一拿回来,少主不知从哪儿听说这珠子有灵气,好说歹说央了去,他仍是双手奉上。
他这个人,要对一个人好,常常是好得没边儿的。
可他这些好处,在少主眼里原本就算不得什么。少主自小就是在众星拱月的环境下长大,在琴川是,在尘微山更甚。一群人站在那儿,少主轻易就能做那群人的焦点,成为太阳一样的存在,但他不一样,他是在夜里才有明亮双目的狼,他望着的只能是月亮。他纵是将全部的星星摘下,也未必换得来太阳一个侧目。
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他就一直一直在后面等着,在一切细微的地方护着少主,不让他看见血腥,不让他看见厮杀。
但凡教中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他总是命人第一个给少主送去;有时候和少主一桌吃饭,见少主的筷子朝哪个菜多伸了几次,他就让食阁在那道菜上多下些功夫;偶尔李马不在,他去教少主习武,竟比完成山下的任务还认真些,往往提前一天就开始准备——我一直不大明白,不过随便教少主两招,以他的身手,需要准备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太过开心了。
能和少主待在一起,能看着少主的嬉笑怒骂,他就开心得不知所措。
但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把心藏得太深,这一点开心,除了他自己,大概谁也不能轻易察觉。
我时常觉得,他这个人,大概是经历的黑暗太多,沾染的杀戮太多,好不容易见到一点光芒,就亟不可待地护着那点光。
他护着少主,大约也是在护着他心里唯一那点光明干净的地方。而其他的地方,大概已经脏透了。
(三)
我开始知道他的计划,是在飞鹰替他做事之后。
我先前一直以为,这么两三年过去了,他心中的仇恨也该散了一些。
可惜没有。
他从上尘微山的那一刻起,就已开始谋划,他在借助水仙教的力量让自己变得强大,一直到强大到能与皇室抗衡。
然而那一年七月,皇帝驾崩。
那个后半辈子赔上一切去求长生不老的皇帝,在那一年安详地闭了眼,只留下一道让六皇子吕承志继位的遗旨。
那一整日,我都未见他身影,后来在山顶小亭找到他,彼时他喝得烂醉如泥,浑身的酒气几乎将人淹没。
他本来是活不下去的,他本来是准备灭了自闲山庄就自刎的,可叶沉香告诉了他真相,他知道自己还有大仇未报,于是他活了下来。
可如今,这个一切冤孽的始作俑者,死了。
他还没来得及强大到手刃仇人,仇人便死了。
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下去,便一声声地劝解着他。
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最后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父债子偿。”
我在那一刻觉得,眼前这个人可悲到了一种极点——他连活着,都要为自己找个无法推脱的理由来。他必须要有仇恨的信念支撑着,才能活得下去,哪怕再如何孤苦无依,也能死撑着咬牙活下去。可一旦这信念没了,他就连活下去的目的都失去了。
他这一生,大概终将与仇恨作伴。
我深觉怜悯,便故意跟他提起少主。
他听到少主的名字,呼吸一滞,布满血丝的眼里有红光乍现,那双眼透过我,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他忽然伸手揪住我的衣领,勒住我的脖子将我提起又狠狠摔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咬着牙对我吼:“你休想……你休想!”
那是第一次,我看着他脸上扭曲的神情,对他的疯癫感到胆寒。
我不知他究竟是透过我看到了谁,或者是这沉沉黑夜里是否藏匿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暗潮,我只看见他鬓发散乱,目赤如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挥剑乱斩——我终于有些相信,这世上也许真有冤魂不散之事。
我听见他不断地嘶叫:“你休想把他带走……滚……滚!”
多年后,我才知道他那时的犹豫与疯癫,皆因叶沉香死前的一个诅咒。
叶沉香说,他永远得不到最爱的人,他最爱的人会因他而死。
所以他不敢靠近少主,不敢对少主说这满腔爱恋。
可笑他那样冷静理智的人,从来不信神不信鬼,到头来却对一个诅咒深信不疑。
他眼睁睁看着少主与龚磬冬感情越来越深厚,却无计可施。
有好几次,他站在岸芷汀兰门口,将即将踏进的脚步收回,怔怔地看着里面一起玩闹的少主和龚磬冬。
有时候见着两个人做出极尽亲密的举动,他总是一言不发地离开,回去之后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脸上什么神色也没有。直到旁人将他唤醒,他才会现出一瞬的空茫之色。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我疑心他其实已经把自己逼疯了,他却又忽然精神好了起来,整日整日地忙碌。
那段日子,正是新帝继位,屠龙堂异军突起的时候。
我不知道究竟是他找上的屠龙堂,还是屠龙堂找上的他,我只知道他大概是怕自己真的疯了,才忙不迭地去找些事情来逼自己不去想少主。
有一天晚上,他终于把自己累倒,不到亥时便昏沉沉地睡去,灯烛也忘了灭。直到丑时,我见他房里灯还亮着,便叩门问了两句,没人应我,我料想他是睡着了,便进去替他吹灭灯烛。
就在烛火熄灭的瞬间,他骤然惊醒,像是才从噩梦里奔逃出来,凄惶叫着少主的名字,人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吓得傻了,大气都没敢出。
月光映着他惨白的脸,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眉目低垂,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仿佛还没从梦里醒过来,脸上闪过一阵阵的茫然无措。
我屏气端详他半晌,想他这是一时梦魇,过会儿便好。只是我刚想退下,便听他嘶哑的声音在暗夜里沉沉响起:“如果我不报仇了呢?”声音低得可怜,也不知是在问谁。
若不是看见他嘴唇翕动,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