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摇摇头,抬手去摸晋磊的眼睛,“晋磊啊……你太坏了……太坏了……你害我二姐……去了下面……大过年的……我得去跟她……团聚啊……”
晋磊泪如泉涌,哭着抱住他上半身,“对不起,对不起,你别走,我陪你,我陪着你……我不报仇了,我陪着你……”
方兰生撇了下嘴,“不是……不是报仇……的事儿……你……晋磊……你这个人、就不行……你的命数……不好……我跟着你……吃苦啊……”他从怀里拿出那个带着裂缝的青玉司南佩,对晋磊笑道:“晋磊啊……我这个玉……坏了……到了下面……它护不了我……你……你跟我换一个吧……”
晋磊死死看着他盈满泪水的眼睛,只觉万箭攒心,眸中逐渐浮出疯狂到极致的血色,一字一句道:“什么下面!没有下面!你得活着,我死了你都要活着!”
方兰生没有搭理他这话,只自顾自道:“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我送回……琴川……我……我不要……留在北都……”
晋磊一言不发地紧紧盯着他,好似生怕错过一眼,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方兰生拽住他衣襟,一字一句道:“答、应、我。”这话说完,已是奄奄一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晋磊瞪大了眼,大张着嘴声嘶力竭道:“方兰生,方兰生,你撑着,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求你,我求你撑住。”
方兰生缓缓摇头,“我不……”话还未完,喉中鲜血喷涌而出,整个颈项都被浸在了血里,随即猛地咳嗽几声,两眼无力地闭上了。
“小兰……”晋磊抱着方兰生的头,眼口都大张着,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然那眼里却是剖心泣血般的疼痛,只哑声叫了一句,便再说不出话,整个人都像个傻子似的愣住。
这时太医匆匆赶来,晋磊一听脚步声便立即放开了方兰生,对前来的太医招手道:“快快快!快来看看,他受伤了。”
几个太医瞥了躺在地上的方兰生一眼,急忙上前查看,然而一摸脉搏,再探呼吸,又听心跳,所有人瞬间都面如死灰。面面相觑一番,一个老太医跪地道:“皇上……方公子,这是已然归天了……”
晋磊一怔,面上立时便空了,指着这太医转头问白豆道:“他说什么?”
白豆哭着道:“少主死了,他死了!”
晋磊又呆了许久,僵硬地转回头,走了两步,垂眼看向双眸紧闭的方兰生,静默许久,一张脸遽然扭曲,仰天长啸一声,双膝一软跪在血泊里,墨黑的眼里涌出血泪。
风雪仍大肆呼啸。
【晋磊番外(白豆视角)】
(一)
贺家待人自来宽厚。
我的母亲是贺家的帮厨。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离世,母亲一人将我拉扯大。
后来母亲身患重疾,离开贺家,回到家乡养病。我仍待在贺家做仆人,服侍几位少爷和贺小姐。
贺家家主贺凛膝下无子,只有贺文君贺小姐一个女儿。当时一帮子徒弟里,晋磊最是天资聪颖、为人妥当。也因怜他父母双亡,在晋磊七岁生辰时,贺老爷便收了他为养子。晋磊就这样成为了贺家的少公子。
贺老爷疼晋磊,疼到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疼到把他当作贺家家主培养。
只是一则因贺小姐自卑于沉疴痼疾,不愿拖累晋磊,二则因晋磊本就无意于贺家小姐,贺老爷的心愿终究未能达成。
但贺老爷对晋磊最宠爱的地方就在于,哪怕晋磊不会成为他的女婿,他也一样把他当儿子对待。
晋磊也的确是几个师兄弟中最优秀的一个,几个师兄弟也都与他极为亲近。
有一回仓州第一府费家来人拜访,那人见着晋磊沉稳太过,不似十几岁的孩子,便逗他问若是费家收他为义子,他可愿去。却不想他连半分犹豫都没有,便道贺家是他的家,贺老爷是他的父亲,师兄弟们亲如手足,一个也不会离开贺家。
晋磊是真的把贺家当自己的家在看。听说他初来贺家时,饿得差点断了气,大冬天里身上就穿着两件破烂的春衫。是贺老爷将他捡了回来,给他身份,给他衣食无忧的生活,还教他这满身的武功,给他浓烈而不可替代的父爱。
贺家对他而言,不仅是恩义,更是亲情。
那年六月,我母亲病重,我向贺家请假归家照顾母亲,再回来时,便只见贺小姐一人在祠堂伏案痛哭。
我抬目一望,案前摆的竟是贺老爷和诸位少爷的牌位。
我怕得浑身发抖,连忙跑到后院,却见后院里立着一座座新坟,有厨房杀猪的张叔,有扫院子的赵婶,还有跟随贺小姐的丫鬟碧凝,以及许许多多我熟悉的人。
贺家几乎被灭门。
贺家向来与世无争,我猜不到究竟会有什么人这样丧心病狂。
可我没办法问贺小姐,贺小姐只是哭。
我以为贺家除了她已经没人了,便劝她先离开贺家避祸,以免杀人凶手再度回来斩草除根。
可贺小姐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她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我刚开始问过,她却没答我,好像早就被抽干了全身力气,连一个回答都费劲。后来我就想不起要刨根问底了——贺小姐的病越来越严重,脸上渐渐有了苟延残喘之态。
其实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贺小姐就魂归西天。
那日山下传来消息,自闲山庄要办亲事,说那对璧人如何如何般配,又说那新姑爷如何文武双全、如何对叶家小姐倾心。
贺小姐也不知怎的,闻言就落了泪,当晚便奄奄一息。
她哭着抓我的胳膊叫我,我也哭着应。她一字一字地告诉我,自闲山庄的新姑爷就是少公子。
那时我才从她口里知道,少公子在贺老爷的灵位前发誓,定要让凶手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所以他只身前往自闲山庄,参加叶沉香的比武招亲,为的是灭叶家满门报仇雪恨。
贺小姐临死前泪流满面地对我道:“我阻止不了师兄……拜托你……拜托你帮帮他……你救救他……我……我去了……你别让他……一个、一个人……”
我哭得几乎断气,已连话都说不出来。贺小姐那样温柔善良的人,最后孤零零地死在了寒夜里,我无能为力,只有将她埋在山上。
翌日黄昏,我正思量着这牌位该怎么刻、又该由谁来刻,便见一人自山下疾步而来。
残阳如血,映照着他一身大红喜袍血光森森,他手里死死握着那把已满是猩红的长刀,刀尖儿的血滴了一路。山风一吹,扬起他半散的黑发,然后我看见他的脸——沾染了黏腻鲜血的白净面庞,和那藏在额前碎发下漆黑如漩涡的眼。
我在那时猛地打了个寒颤。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种人,仿佛一夜间褪去所有明亮的面孔,从一个芝兰玉树般的少年,沦为浸在血里长大的沧桑老者。
他踏着沉稳的步子走到我面前,猩红的双眼往我身上微微投下几分目光,手里握着的长刀上的血滴滴答答落个不停,那一小块土壤的颜色逐渐变深。
“师妹呢?”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问我贺小姐的下落。
可是贺小姐的坟明明就在他身后。
我便伸手往他身后一指,将手里拿着的空白的木牌递给他,忍不住又哭了,“小姐的牌位,你来刻罢。”
他闻言,身体猛地震颤一下,然后僵硬地转过身子去看那座坟。
他很久没有说话,却是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坟前一步远的地方,双腿无力地跪了下去。
他丢了刀,猛地伸手捂住满是鲜血的脸,然后我听见他发出压抑着的极低极低的声音,像是在哭。
我算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可十几年来却从没见过他哭。
“师父只这一个女儿,我却没能替他保护好……”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颤抖和痛苦的自责,忽然他从掌中抬起头来,被眼泪稀释过的血液胡乱地糊在脸上,布满血丝的眼下泪痕斑斑,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刺刀一样锋利的恨意。他握紧了刀柄,缓缓站起来。
我看得心惊,却听他用阴毒如地狱传来似的声音嚼穿龈血般道:“我一定……我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我眉心一跳,想起贺小姐死前凄苦之状和对我的嘱托,忙疑惑问:“自闲山庄……还有人活着吗?”
他转过头来,充血的眼里目光幽深,冰冷答我一句:“死绝了。”
我颤了颤,低声问:“那、那你还要让谁血债血偿?”
他不再答我,只是转头从兜里掏出几锭银子,递给我道:“贺家亡了,你若无处可去,便回你老家重新找个饭碗罢。”
我看着他摊开的手掌上裹了血的碎银,半天都不敢伸手去接,只能抖着嗓子问:“少公子,你还要做什么?”
他沉默地将碎银塞进我怀里,转身想走,却听不远处几声大喝:“晋磊!”
我转头去看,见着他在山下结识的几个知己好友个个身佩长剑飞奔而来。
为首的秦少侠纵身一跃停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皱眉质问道:“昨夜自闲山庄被灭了门,你知道怎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