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南亦远就聪明,再者他是奉建宁王之命来的东都,比皇甫濯要更深入朝政,南亦远只需稍加思量便能猜中七七八八。皇甫濯暗叹自己失策,竟忘了南亦远如今身处的局势,他这番遮遮掩掩,倒让南亦远猜了个正着。
“你若不说,我便不去。”南亦远拂袖,往前走了几步,不再与皇甫濯站在一处。
皇甫濯挣扎了一会,终究追上南亦远:“你这不已经猜到了,何须我再说出来?”
南亦远冷哼,转头瞪着皇甫濯:“皇甫,自从我与你重逢,你到现在都对我藏着话。这人你若是刚才说了,我还对你有九分信任,可你现在仍不肯说,我予你的信任只剩五分。五分的信任不及萍水相逢之人,这忙我不帮。”南亦远说完,转身就走,脚步不再犹豫。
皇甫濯着急,再次追上南亦远,拉住人对方的胳膊:“你怎变得如此绝情了?”
第十一章
南亦远望着前方一片素白,笑得倔强:“十多年了,你和我都变了。皇甫将军,该招魂了,不奉陪。”说完,他径直向前走去,步伐决绝而沉重。他无奈置身于这一场云波诡谲的局中,自身难保,还能保得了谁?
皇甫濯伸手在虚空中握紧,随后又松开。轰然的钟鼓声传入耳中,天地间霎时被哭嚎声包裹。身穿缟素的百姓失声痛哭,他们挥动着手中死去亲人的衣衫,一遍遍地唤着亲人的名字。衣衫在风中飘动,似游魂飘荡,此刻的洛阳城郊,焰火迷离,宛若地狱再临。战争从来不会结束,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随时都会上演,就算是太平盛世,不也有累累白骨化尘土的凄怆吗。皇甫濯苦笑,像南亦远这样心高气傲又云淡轻风般的人,又怎受得了明争暗斗?昨日他连一个摆擂的回纥人直接踹了下去,只怕过几日他会将李辅国宅邸上的房梁给砸了。皇甫濯揉了揉眉心,摇头道:“南亦远啊南亦远,你说我愁眉紧锁,我自见到你后,这眉头敛得可更深了。”
祭拜完阵亡的将士,成王登上车辇,回上阳宫去。狼牙军虽被驱逐出两京,但势力仍在,安庆绪的心思比安禄山还要狠毒,他能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还能在唐军即将攻入东都之时斩杀了投靠于他的唐将,即便安庆绪元气大伤,他也仍有利爪。再加之安庆绪还有高人相助,如今天下局势并未安定,李俶一刻也不敢松懈。
李俶登上车辇之时,伸手要邀李泌一乘车,李泌摇了摇头,拱手向李俶作揖道:“成王,今日李泌在此别过了,有那位谋士在,李泌暂且可以先退隐于长歌门。待朝中无人再注意到李泌时,李泌定会回来。”
李俶一听,伸出的手微微颤抖,他早知李泌会离开,没想到会是在今日。“长源公今日就要离开了?”李俶面露难色,李倓虽一直隐在他身后帮他,但李泌毕竟是明面上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若李泌一走,他将失去一条臂膀。
李泌点头,再拜道:“若我此时不走,再羁留数日,非但对王爷无利,反倒有弊。”李泌灼灼看着成王,眼中坚定之色不变。
李俶还想挽留李泌,忽然一个冰冷的话语打消了李俶的念头:“成王还是听长源公的,让长源公先回长歌门。早已有人盯上了长源公,趁他们还没盯上那人之时,以长源公为饵,让他们将所有的视线都转移至长源公及我的身上来,那人才能保住性命。”南亦远向成王拱了拱手,而后与李泌对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飘向了别处。他终究还是趟了这趟浑水。
李泌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反倒是李俶惶然望着站在撵下的南亦远,神色复杂,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李泌对着李俶摇了下头,又轻轻地点头,李俶明白了李泌的意思,他想问的,李泌自会问清楚。
成王坐回车辇,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李泌,然后又看了一眼一脸淡漠的南亦远,他对李泌道:“长源公一路小心,我不送你了。”
李泌拂尘一扬,含笑点头,向李俶致谢:“多谢成王,后会有期。”
马车压在黄土铺实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车驶入洛阳城门,李泌才眯了眯眼,回过神来。
南亦远神色淡淡地,什么话也不说,他只是望着招魂的百姓,偶尔会叹息一声。
李泌四下看了一眼,见身穿玄甲的将军远远地站在一旁,一直看着他身边的人却不上前,李泌心中了然,知晓这两人间产生了龃龉。
“是皇甫将军要南先生送我回长歌门的?”李泌揣着拂尘,嘴边带着一缕笑。
“长源公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你能将局势看得清清楚楚,又怎会看不透有人要杀你呢?”南亦远揶揄道,派人暗杀李泌,是有多愚蠢的人才会下这样的计策。李辅国不愚,所以要杀李泌的人是张皇后,可李辅国明知张皇后的心思,不但不阻止,反倒与皇甫濯通风报信,李辅国这是要给李俶送个大人情,既然如此,李泌便也欣然接受了。
李泌笑道,脸上浮现一抹残酷的杀意:“没有绝对的盟友,也无绝对的敌人,李辅国识时务,倒也省了我一些事情。不过,这人太精明就得担心了,不论现在他如何,日后他留不得。”
“长源公不担心建宁王身份暴露?”此时李辅国要与他们合作,不得不说李辅国时机相得非常准。李辅国找上皇甫濯,虽未提及建宁王,但建宁王的存在于成王一党一直是个威胁,若当今圣上知成王一党欺瞒建宁王未死,只怕成王与李泌,就连郭子仪也难逃其咎。
李泌耸眉,似乎并不担忧:“无妨,李辅国不敢对建宁王怎样。”
南亦远转头望向身边高深莫测的人,这句话犹如千斤巨石压在了南亦远的胸口上。李辅国的投靠,难道是李泌与建宁王设的局不成?还有多少,都是他们算到的?
“不过我怕死,今日黄昏,还得劳烦南先生陪我去一趟江南道。”李泌对南亦远笑了笑,又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人,对南亦远说,“南先生不与皇甫将军道个别吗?”说罢,李泌挥了挥拂尘,独自一人往洛阳城走去。此时此地,张皇后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满城的洛阳百姓对李泌下手。
朦胧的烟雾散去,哭声渐小,仿佛又回到了人间。
皇甫濯目光一刻不曾离开过南亦远,可对方的目光却一刻都没有望向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火味,祭扫结束的人群从身边走过,将他的视线遮挡。他看不见南亦远,不知南亦远有没有离开。
空虚陡然间溢满了心脏,皇甫濯不再犹豫,他抬脚想要绕过人群,还没走出一步,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今日黄昏我要送长源公离开洛阳,成王和建宁王就拜托你了。”南亦远声音压得很低,在此时,他必须得十二万分戒备。
皇甫濯紧紧地握住南亦远的手腕,盯着面前的人,空虚刚消失,恐惧又从心底升腾了起来:“注意安全,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南亦远一怔,继而伸手轻轻拍了拍皇甫濯的肩膀,他温柔地笑着说:“我也不想失去任何人。”
第十二章
朔漠蹲在几边,小心地看着火候,茶已入水小一会儿,淡淡的香味溢出,朔漠扇了几下蒲扇增大火力,稍倾,茶香越来越浓,朔漠拿起火钳又取出了几块炭火。老妇人将洗好的茶杯搁在几上的木制茶盘里,又放上了一叠刚蒸好的桂花糕。
“一会有客来吗?”朔漠指着两个空茶杯,疑惑地问老妇人。
老妇人点头应道:“那位将军应该还会回来吧。”
朔漠握紧了手中的蒲扇,闷闷地说道:“是先生与你说的,还是你猜的?”
老妇人笑了笑,她慢悠悠地站起身,走过朔漠身边,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来,她转身瞧了一眼看着火候的孩子。孩子比刚来这里时长了些个儿,身子骨也壮实了一些,胡人比中原人要长得快些,再过些日子,朔漠就快到南亦远的肩头了。老妇人眼神中带着一抹担忧,她是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他的身体里留着胡人的血,老妇人担心有一日朔漠会对南亦远举起刀来。
“还有什么事吗?”似乎感觉到背后又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朔漠转过头问老妇人。
猝不及防地与朔漠目光相对,老妇人打了一个激灵,她慌忙避开了朔漠的目光,转过身摇了摇头:“无事,你……看着些糕点,莫让鸟儿啄了去。”说罢,老妇人匆匆离去。
朔漠嘴角抿成一条锋利的线,他看得出来老妇人惧怕自己,也防备着自己,但只要南亦远不轻视他,其他人便与他无关。
“这院子里怎会有鸟儿敢来。”朔漠继续盯着炉火,冰冷的笑意自嘴角边蔓延。
茶刚开,屋主人就回来了。
朔漠听出了南亦远的脚步声,嘴角刚要扬起,又听见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传来,笑容瞬间从脸上消失。朔漠放下蒲扇,转过身来,向南亦远恭敬地行礼作揖:“先生。”他当做没看见与南亦远一同前来的皇甫濯,又转过身继续照顾茶水。
“这孩子的脾气与你一样,目中无人。”皇甫濯笑了起来,与站在身边的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