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皇甫将军风姿依然呐。”说话的人的声音仍是往日那般飘渺而不着痕迹,他双手揣在袖中,年近四十的人面容愈发青隽潇洒,不过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流露出的却是经历了沧桑后的老练。
“长源公!”皇甫濯连忙上前行礼,邀李泌入宅邸。
李泌笑笑,随皇甫濯走入了郭子仪的宅院内。
“长源公此番来,可告知了太子?”皇甫濯这大半年来一直跟随在李豫身边,太子对皇甫濯也极为信任,任何事皆告知皇甫濯。可皇甫濯今日并未听太子言李泌归来,皇甫濯故有一问。
李泌摇头,捋须道:“我本不想这么快惊扰殿下,不过自我从长歌门出来,就一路有人尾随,只怕不久太子便会知晓了。”说着,李泌深深地看了一眼皇甫濯。
李泌这个眼神皇甫濯领会得到,对李泌行踪一直关心的人,也只有那个人了。
“听闻南先生那日与我分开后受了伤,如今可好齐全了?”李泌关切地问道。
皇甫濯恭敬地拱手向李泌回道:“承蒙长源公关心,南亦远已无碍。”
李泌松了口气,他点头笑道:“这段时日,辛苦将军与南先生了,日后太子殿下还需多倚仗二位,拜托了。”说着,李泌停下脚步,转身向皇甫濯做了个长揖。
皇甫濯被李泌这大礼给唬住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李泌已转身继续往宅院深处走去。皇甫濯连忙跟上,他暗自觉得,李泌突然出现,只怕这时局要加速变换了。
正如李泌所说,自他出现后不久,太子李豫便得知了李泌现身长安。李豫连召李泌入宫,而李泌却谢绝了太子好意,他对太子言他此时还不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若太子有事,让皇甫濯来郭子仪府邸传话即可。
如此一来,南亦远与皇甫濯相见的机会也就多了些。不过,东都战事仍旧胶着,众人心思皆在战事之上,无暇儿女情长。在忙碌之中,乾元二年一转眼就要过去了。
这一日,李泌悠然地与南亦远对弈,两人棋力相当,厮杀了五局后,李泌领先南亦远一盘。
有李泌与南亦远下棋,皇甫濯自然乐得不用再绞尽脑汁与南亦远在棋盘上拼杀,他坐在一旁,看两人你来我往,黑白子交错落下,倏忽间,经纬纵横的棋盘下便铺了一大半的棋子。
“听闻太上皇身体不郁,圣人近来也常免朝不上,有些人又蠢蠢欲动了。”李泌在白子外围落下一枚黑子,只差两子白子便可将黑子包围,从而解了中路的威胁。
南亦远捻着棋子,一边思索棋路,一边问道:“长源公说的人,是那个隐在幕后的人,还是那些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
李泌笑道:“当年我看中你,让你辅佐太子,就因你和我很像,狡猾如狐,如今一只狐狸要问另一只狐狸了?”
皇甫濯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出,原来李泌是知道自己有这个绰号的。
南亦远在棋盘另一边落下一子,似已放弃了被李泌包围的那一路:“长源公和我是狐狸,那建宁王又是什么?”他抬起头,直视李泌,问道。
李泌讶然,思量了许久后,他一边落子一边道:“猎人。”
听得李泌所言,南亦远忽然将手中的棋子丢入棋盒之中,他笑微微地望着李泌:“如此说来,我们两只狐狸在这里谋盘布局又有何意义?终归逃不出建宁王的圈套。”
“可有时,猎人也会空手而归,只要猎物够狡猾,甚至……”李泌屈指用力扣在了棋盘上,“够狠。”
“狠?他应该是这世上最狠的猎人了吧。”皇甫濯先是看了一眼南亦远,又望了一眼李泌道。
李泌忽然拧起眉头,眼中闪过一道寒芒:“的确,他的确够狠!”
南亦远见李泌神色忽变,立即明白了李泌刚那句话中之意,他蓦地打了个哆嗦。他与李泌皆未算到,李倓会狠到对太上皇和李亨下手!
太上皇忽然病倒,随后李亨也身体不适,两位至尊之人忽然一齐病倒,若两人遭逢不测,那太子便会登基。没想到,本以为时局走势正在稳步,谁成想,李倓居然行了釜底抽薪之计!
“南先生,我劝你一句,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李泌拂袖,将棋盘上的棋子全数搅乱。这盘棋再下下去已无意义,李泌不由得怀疑,当初自己被逼得退隐,这幕后也是李倓在做推手。如今他重回长安,却无权无势,已然阻止不了李倓了吗?
南亦远叹息摇头,他看着坐在身旁,为他担忧的人,露出了欣然笑意:“皇甫濯,你也希望我离开吗?”
皇甫濯点头:“离开,我会去找你。”
第四十三章
寒风萧瑟,皇甫濯替南亦远拢了拢披在身上的狐裘,与他一起望着城下鱼贯而入的回纥军,脸色绷紧。
李泌手里揣着拂尘,勾头往城墙下看了一眼,随即就收回了目光。乾元二年岁末,太子进言李亨迎回纥军入西都,身染重疾的当今天子已无暇顾及朝政,太子李豫监国,朝中大臣如今唯太子马首是瞻,而张皇后与李辅国间的隔阂如李亨的病一般,越来越深。李泌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他总觉得,乾元二年一过,乾元三年怕过不完整了。
除了李泌外,身处在西都漩涡中央的人都隐隐觉得过完年,这天下要有新主人了,而南亦远觉得,自己恐怕不久要离开西都,不论他愿不愿意。
“走吧,这景象与三年前一模一样。”南亦远当先转身,朝着城墙下走去。当年回纥军入西都,也是这般模样。
可是,长安百姓们的反应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三年前,长安收复,回纥军入城,百姓欢天喜地,可还未等他们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回纥军竟肆无忌惮地在长安城中掠夺,幸得如今的太子,当时的广平王出面才制止了回纥军的恶行。可作为陪都的东都,却并不如此幸运。像是拱手送给回纥人的大礼一般,回纥军在西都烧杀抢掠,东都的百姓犹如再次坠入魔窟之中。三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就算西都百姓没有目睹东都的景象,他们心中对回纥军却是十分忌惮。
历史总会重演,可没人料得到,这次竟然这么快。
“亦远,你走慢点。”皇甫濯见南亦远已快走下了城,他丢下兀自捋着拂尘须的李泌,快步追上了南亦远。他脚步不停,心中似已猜到自己与南亦远相处的时间不多了,皇甫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几个呼吸间就追上了南亦远。
“怎么走这么快?”皇甫濯与南亦远肩并肩走着,身旁的人脚步加紧,并没有缓下来的迹象。
南亦远没有理会皇甫濯,他越走越快,皇甫濯见南亦远面色沉冷,只自顾自地埋头走,丝毫搭理自己,皇甫濯心头微动,伸手拽住了南亦远的胳膊:“你在与我生气吗?”
南亦远想挣开皇甫濯,奈何皇甫濯力气比他大,他试了几次没有成功,索性就放弃了:“奇怪了,我与你生什么气?”南亦远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来,可他眼中没有一丝笑意,甚至藏着一抹颓丧。
皇甫濯皱眉,最近这些时日,他总觉得南亦远在生他的气,可每当他问起的时候,南亦远都会将这个话题带过。皇甫濯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南亦远,可思来想去,他又寻不到任何的理由。今日,他不会再让南亦远岔开话题,他定要问清楚南亦远到底在生什么气。
“你没发现吗,最近你不爱笑了,对我你也鲜少露出笑容来,到底发生了何事?”皇甫濯心中焦急,一股脑将话全说了出来。
南亦远撇开头,不与皇甫濯对视。的确如皇甫濯所说,他最近极易生气,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住,当日子一天天过去,南亦远就觉得自己与皇甫濯分开的时日也愈来愈近。他惶恐,他担忧,可他知道,若到那时,皇甫濯真的会让他离开。
“皇甫……濯……”南亦远忽然伸手,紧紧地攥紧了皇甫濯的衣袖。右脸上的那道伤痕淡了许多,可仍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南亦远望着皇甫濯,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所有的言语都咽了回去。
“到底怎么了?”皇甫濯见南亦远话到嘴边最终什么也未说,更为着急,他走近南亦远身前,就在他要将南亦远揽入怀中时,南亦远突然推开了他。
一队回纥军将两人隔开,不苟言笑的回纥军直视前方,并未将多余的目光转向其余人。正前方太极宫遥遥在望,那里住着李唐最至高无上的人,然而在这些回纥军人的眼中,那个人不过是个垂死挣扎的颓唐老人罢了。
等回纥军走过,皇甫濯对面已无一人。皇甫濯莫名觉得自己的心中好像要失去了什么,他四下望着身边经过的人,竟没有一张脸是他熟悉的。
乾元三年的除夕,过得分外安静。似乎所有人都藏着心事一般,虽说太子监国,李辅国与张皇后相看两厌,郭子仪有望官复原职,但围坐在桌前的几人,没有人高举酒杯庆祝新年。他们似乎都猜到了,新年过后,即将天翻地覆。
四月,席卷皇城的风雨终于到来。
曾经开创了帝国盛世的太上皇李隆基驾崩,天子李亨哀恸,病情愈加严重。十几日后,太子李豫忽召皇甫濯入宫。皇甫濯走前,李泌私下与皇甫濯谈了一谈,南亦远注意到,在李泌与皇甫濯密谈时,二人的视线时不时会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