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期!”廖云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便觉得极度不安,“你等……”
然而他话没说完,叶有期已经手起剑落,砍断了那朵花。
——在他们师徒相处的日子里,叶有期罕有的三次忤逆他,第一次是在黑龙沼迫不得已,第二次是要留在恶人谷为父母报仇,第三次,就是现在。
半透明的花枝从空中跌落,廖云归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他还记得祁允当时是怎么死的,虽然不知道为何那血冥兰会种到了有期的身上,可是他直觉那花与宿主的性命息息相关,然而现在?
血染白衣的道长和银甲红衣的男人几乎是同时动了——廖云归掠向城墙,沈筠则冲向了跌落下来的血冥兰。
同一时刻,沈筠身边的铁骑跟着跃起要去捉叶有期,却齐齐被突然甩出来的铁索绊住。
“快点都制住!”金鳞显露出身形,一边招呼明教杀手绑人一边焦急朝叶有期那边跑去,“少谷主!!”
砍断花枝的瞬间叶有期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像真有与身体相连的一部分被活生生剐离了一般,剧痛瞬间侵袭了他,他控制不了身体,只能跟着滚落城墙——随即就被廖云归抱了个满怀。
苍白而狼狈的人,瘦而不堪一握的腰,抱起来几乎被骨头硌到,根本想象不出来究竟最近受了多少折磨。这一刻,就像是重演了当年在扬州再来镇,初识的少年人因练功走岔晕倒,从而第一次靠进了他的怀里。
阴差阳错,改变了他和他的一生。
“师父……”叶有期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勉强笑了笑,“亲亲我好吗?”
“不好。”廖云归眼角霎时红了,他咬了咬牙,生平第一次当众说了放-浪的情话,“好好活着,留着回床上……师父再疼你。”
叶有期把头埋在师父颈间,也不管自己一身血迹,只是尽力抱紧了对方:“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我也想要朝朝暮暮,可我没什么好法子能阻止沈筠。
我想坚持本心,虽然事到如今还有很多事做得不够好,可我已经尽力了。
三生路附近喧哗起来,那是裴轻带人围了烈风集附近,还押着猝不及防被他们算计了的各大舵主。
可是叶有期没有心思注意周遭,廖云归没有——沈筠也没有。
银甲红衣周身血污的男人手里握着已经干枯的血冥兰,一双眼充血发红,怒视向叶有期:“你既然毁了血冥兰,就陪着我们一起死如何?”
几乎没人看清沈筠如何动作,就听“铛”的一声,追命枪撞上了却邪剑,谁也不能再推进半分。
廖云归一手抱着叶有期,一手握着却邪剑,周身飞旋的凛冽剑气让旁人都不敢靠近,沈筠身上亦被刮出了大大小小的血口,但他反而神色愈加疯狂。男人左手握着长-枪与廖云归对峙无法抽离,右手却不像对方还抱着个人束手束脚:“有期,你可当真是贪生怕死,一条命罢了,拿来救至亲有什么不好?”
“万念俱灰的人才会想死,我只怕自己活得不够久。”叶有期慢慢说着,忽然拔出短剑,就着三人之间短短的距离疾刺向了沈筠胸膛,“沈世安……可怜我爹娘遇上了你,一世不得安宁!”
沈筠原也抬起右手铁钩,准备直取叶有期性命,甚至于,他的速度应该更快——因为叶有期此刻内力受阻,动作并不快,而廖云归受他牵制,无法阻挠。
可偏就在那时,叶有期的衣襟里滚落出一个锦囊,锦囊里掉下几个小小的木牌。
锦囊和木牌这几十天来跟着叶有期泡在血池里,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可是沈筠还是骤然睁大了眼,顷刻间就辨认出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叶紫檀,鎏金小楷,护国寺主持赠予他们的平安牌。
十八岁的晚夏,再也回不来的三个人岁月静好的时光。
寒铁刺入心口,终于像沉沉的夜幕一样忽然降临,遮盖住了遥远记忆中的璀璨流光,夏日、蝉鸣、锦绣河山、年轻而无畏无惧的人。
都被时光的洪流卷入其中,碾成齑粉,支离破碎。
第八十章
那日,沈筠死在叶有期手里,按照恶人谷胜者为王的规矩,受制的众舵主当场就跪了下来,承认了这年轻的新谷主。
血冥兰虽然被砍断枯死,但其剩下的半截依然留在叶有期心脉上,无法拔除。那根须阻碍着他的内力运转,让他虚弱异常,当天就开始发高烧,几乎意识全无。
谷里正是新旧势力交替,新谷主一上来就病倒,裴轻唯恐事情生变,只能让廖云归留在谷里坐镇,派了金云带人连夜去万花谷接宋子鱼,他自己则把谷里藏丹药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但凡能有一点儿清热解毒作用的,都被他拿来煎给叶有期了。
他对血冥兰一无所知,只能尽力在宋子鱼到来之前,让叶有期的情况不至于继续恶化。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宋子鱼虽然带着不少灵药匆匆赶来,却也对这十数年不曾一见的诡谲之物束手无策,没有人知道这玩意断掉之后会有什么影响,更没有人知道那留在叶有期身体里的半截根须,是会要他的命,还是会慢慢脱离。
“能做的都做了。”宋子鱼一路奔波,又整夜没睡劳碌耗神,此刻满脸倦色,“接下来就看有期……能不能挺得过去了。”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祈求老天够厚待叶有期。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期间,廖云归寸步不离地守在徒弟床前,平生难得多话,把他们自相识到如今的点点滴滴,全都讲了一遍。
像是说给昏迷的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回忆起那年失意下山,遇到笑意盈盈的少年人,虽然他当时还不自知,但后来想起,那分明就是照进他枯涩生命中的一束光,初时毫不起眼,却能越来越明亮温暖,让人上瘾。
“……这一幕还真像从前在扬州啊。”裴轻倚在门边,慢慢道,“躺着的他,守在一边的你。”
“时过境迁。”廖云归望着徒弟的脸,叹道,“裴兄,谢……”
“不必。”裴轻转过身,仰头看了看烈风集上空昏沉沉的天色,“之前那么多次,他都死不了,这次也一定能活着——好不容易什么都结束了,他怎么舍得死?”
叶有期的确不舍得死。
他想活着的心是如此强烈,几次被推到鬼门关,又凭着意志力生生地爬了回来。高烧反复了三天,在第四日的凌晨,他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虚汗,恍若隔世。
可他到底是醒过来了。
廖云归就守在一边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立刻望向他,随即俯身过来。将尽的烛火里,那双经年无波的冷静眸子,像是竭力镇定、却终究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眶。
辗转半生,纵然有人殊途,到底,亦有人同归。
“谷主,一切都妥当了,开始吗?”
“……”叶有期咳嗽了声,裹紧了身上的大麾,看向身边的廖云归:“师父,我这样对吗?”
“那是你的爹娘,当然应该由你安排。”廖云归伸手搂住徒弟,摸了摸他的额头,“别担心,他们不会怪你的……你烧还没全退,待会早点回去。”
叶有期醒过来后,虽然身体还没大好,但记挂着好些等他善后的事,便挣扎着爬了起来,着手处理父母安葬的问题。
叶久辞的冰棺严丝合缝,被血养久了都显出血玉一样的脉络来。叶有期想了良久,到底没有打开棺盖,而是就在沈筠从前提过的“早已安排好三个人的墓地”那,挨着叶逢君把叶久辞也埋了进去。
几十年人间离散,各自受尽折磨,至少在黄泉路上,还可相伴一程。
而前任谷主沈筠的尸身,则成了一个大问题。
曝尸示众?入土为安?埋的话,埋在哪儿?
叶有期还记得,沈筠被他一剑刺进胸口之后,不退反进,丢了长-枪,用仅剩的左手拼命抓住了落在地上的锦囊和小木牌。
那男人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恨沈筠吗?叶有期扪心自问,觉得除了恨意,更多像是悲凉——在遭遇祁允算计、挚友离散之后的沈筠,像一头独行世间的孤狼,哪怕濒死,也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软弱。
他狠戾、不计后果、一意孤行。
可到底,在他生命的最后,在冷冷长-枪与故友遗物之间,选择了后者。
心无余恨,一世长安。
“葬在一处。”叶有期闭上眼,“自刎的铁骑,也都葬在近处……至于《空冥诀》,就让它跟着沈筠一起入土罢。”
“谨遵谷主命令!”
父辈的事情,他无权做决定,相爱或怨恨,就让上一代人自己去解决吧。不管他们来世是希望再见还是永不相遇,至少这一生走到最后,他们还能重逢,魂魄相与,骨肉相随,不必继续流浪。
那就是他所能给的,最好的成全。
虽然经历了一场血洗的权力交替,但伴随着冬天的来临,恶人谷里也热热闹闹有了些过年的氛围。
“……什么时候恶人谷跟中原武林关系这么好了。”裴轻倚在门边,瞅着收拾东西的叶有期,无奈道,“你堂堂一谷之主,居然要去纯阳宫过年,也算个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