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狠绝,简直振聋发聩,宋子鱼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杨将军……”廖云归不忍,开口道,“子鱼他……”
“云归。”杨孜回头望着廖云归的时候,满脸怒意就尽数收敛了起来,恍若依然是马上驰骋无往不利的女将军,“祁允或许坏事做尽,死有余辜,但为了报死者的仇而连累无辜的生者,又与刽子手何异?男子汉大丈夫,连报个仇也要诸多借口遮遮掩掩,与懦夫何异?”
话罢,她又将目光转向了宋子鱼,毫无躲闪。
“宋子鱼,哪怕你今日说你早就投奔了沈筠,是恶人谷安-插在祁允身边的一着要命的棋,我都会高看你一些。”
“可惜,你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舍不得。”
女子转过身,狠狠关上了竹屋的门:“如此,便活该什么都得不到,你说是吗?”
第七十五章
衡山浩气盟中还在为新任盟主之位争论不休的时候,昆仑以北的恶人谷却毫无庆祝凯旋的意思,谷主沈筠把叶逢君的尸身带回烈风集后,就禁了声乐酒宴,满谷缟素,欲以隆重礼节下葬叶逢君。
“娘若要下葬,当然该与父亲一起。”叶有期挡在沈筠小屋的门口,不肯让步,“谷主虽与我爹娘是挚友,也不该擅自分开他们罢?”
沈筠回过头,以一种非常新奇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黄衣青年,忽然笑了:“合葬?你放心,将来,我们三个人定会葬到一起的。”
他就像是欣赏叶有期惊愕的表情似的,又逼近了一步:“而且,就算到了地底下,我也要睡在他们两个中间……你看好不好?”
好屁!
叶有期后退一步,神色不愉:“谷主,逝者为大,你不该如此口出不敬之言。”
——你不该如此口出不敬之言。
沈筠微微恍惚,仿佛耳边同时响起了十六岁的叶久辞对他说:“沈将军,藏剑山庄门前,你不该如此口出不敬之言。”
曾经那么好那么柔软的时光,怎么就那么短、那么让人发疯呢?
半晌,沈筠将视线重新聚焦到叶有期身上,问道:“逝者?”
他的声音冷而充满嘲讽,叶有期不明所以,却本能觉得危险,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剑柄。
“所谓逝者,不是只有逢君一个吗?所以先葬了她,让她在下面等等我和阿辞,不是很正常吗?”沈筠笑吟吟地,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只有我们三个,没有碍事的……其他人。”
他“人”字还没说完,左手已经快若疾电地探向叶有期脖颈!
几乎就是同时,叶有期侧身闪躲,跟着拔出了腰间归期短剑,刺向沈筠。后者回防极快,旋身避开了这一击,紧跟着用套有玄铁钩的右手断臂迎上短剑,发出金属刮擦的刺耳声音。
自南屏山自断手腕回来之后,沈筠就给右手安上了这个。
“啧,如今虽然功夫算不错……想杀我可还差得远了。”沈筠狠狠一运力,直接把叶有期掀翻,横撞上桌子再摔在地下,慢慢道,“来人,拿下他。”
几名铁骑鬼魅般应声而来,抓着叶有期的四肢把他凌空提了起来。
归期短剑摔在地上,被人无情踩过。
“放眼如今天下,或许你那浩气盟的道士师父,还能与我一战。”沈筠悠然走近,随手拾起短剑扔出窗外,“不过可惜,你那师父远在衡山,只怕是救不了你了。”
“……你想干什么?”叶有期被牢牢按着无法动弹,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大,“你从前跟我说,杀了祁允,一切就结束了……都是假的?”
“早先的时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沈筠从怀里掏出那半透明的花朵,嗅了嗅,“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沟通阴阳的血冥兰,以人血人心为壤而生,十年光阴……方可成熟。”
“血冥兰能治百病,消百难,哪怕那人只剩一口气,服下此物都能活回来。”
“我原本种下这个,是想用来治阿辞的腿……谁想到半路杀出个你,阿辞为了救你,把自己性命都丢了,他一时热血上头,却毁了我这些年的精心布置。”
“我不甘心,就存了阿辞的尸体,没日没夜地开始翻找古籍医书,研究蛊术秘法,皇天不负苦心人,竟然真让我找到了以旁人换回死去之人魂魄的法子。”
“为了保持阿辞的身体内部如常人一般运作,免得萎缩,我寻了天下难得的血吸虫蛊,每日以新鲜血液滋养尸身,替换他身体里那些旧的血液,如此源源不绝。”
“然后,只要找到与死者血脉相连之人,在其心口插-入成熟的血冥兰……养上九九八十一日,再将这花给受术者服用,就能以命换命,让死去的人醒过来。”
沈筠一把扯开叶有期的衣襟,用血冥兰的根须碰了碰他心口处:“你的命是阿辞救得,现如今要你还给他,原也无可厚非。”
“有期,你说是吗?”
“……你有这等起死回生的神药,在南屏山的时候却不肯拿来救我娘吗!?”叶有期听明白了沈筠的意思,当即怒不可遏,“你宁可相信不知真假的换命之说,也不肯救眼前奄奄一息的活人吗!!!?”
叶有期到底是像娘多些,昳丽的眉眼和叶逢君几乎如出一辙——沈筠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在南屏山时,叶逢君跟他提起血冥兰种子的事之后,那短暂的沉默。
当时,气息将绝的女子望着他,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岔开了话题。
她知道血冥兰,甚至也该知道这花的效应,却没有让他救她——或者,她心里就觉得,自己不会救她?
可是啊……再也不会有答案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沈筠闭了闭眼,抬起右手用铁钩在叶有期心口处划开了一道血痕,把血冥兰靠了上去,“我只能救一个人啊。”
透明的根须触血而活,循着伤口扎根进了柔软的血肉。
叶有期只感觉眼前一黑,就像有什么东西疯狂吸食着他体内的血液,让他四肢冰冷,手脚僵硬。
沈筠的声音如同飘在几千里外,模模糊糊地钻进他的耳朵:“抬进去。”
“季流年早先背叛浩气,如今岂能让他儿子接任盟主之位?”
“对,不能便宜了叛徒的儿子!”
“季小将军文才武功无一不精,又是亲自带着季流年首级来请罪的,依我看,父辈的过错不应该由子孙承担!”
“此言差矣……”
……
衡山浩气盟的正气厅里,多名分坛主正吵得不可开交。前盟主祁允亡故后,盟里选出了三名盟主候选,一人是前任的副盟主,德行虽好,却不擅武功领兵;另一人是领兵经验丰富的天策府将军白璎,可是白璎本人对此断然拒绝;最后一人便是苍山洱海的守将、季流年的二儿子——季渺。
原本以季渺这“叛将之子”的身份根本不会被提名成为候选,但他受了廖云归的举荐——盟内现在武力式微,廖云归南屏山一战惊天下,现如今少有人敢不买他的帐,加上确实觉得季渺还不错的人,到头来,竟然支持他和反对他的力量莫名达成了平衡。
“既然大家吵不出个所以然,不妨就拿结果说话罢。”廖云归淡淡开口道,“如今浩气只剩下苍山洱海一个据点,士气低靡,不若就请季小将军暂行调遣,启动反攻如何?”
“在此期间,为了公平起见,廖某不会出手相帮。”
“若是小将军能在两月内一举夺回巴陵县,廖某不才,只认结果不看资历,便愿意认下季小将军这位新盟主。若是不成,想必季小将军也无颜再争盟主之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眼下哪里还有更好的主意,大家面面相觑,几个一直挑刺的分坛主也都默默闭了嘴——连个“试一试”的机会都不肯给的话,实在显得他们太过欺负小辈儿,还不如暗地里再做计较。
就这样,在一片看似和谐的氛围中,季渺成了浩气盟新任的“临时盟主”,开始着手安排全面反击的计划。
而廖云归虽然承诺了“不会相帮”,但战事初歇,盟里乱成一团,他实在脱身不得。之前匆匆去了一趟万花谷已是极限,所以纵然担心宋子鱼和杨孜之间的事,有心再去谷里相劝,也只能暂缓。
秋意渐浓,前路难测,仿佛每个人面前都是未卜的深渊。
“……杨将军,你真的要走?”叶春深坐在杨弋床边,轻声问,“宋大夫他……”
“叶三小姐,你不必再劝,我意已决,不会更改。”杨孜看着床上沉睡不醒的杨弋,神色复杂,“杨弋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现在变成这样子……这其中或有天意作弄,但也不乏有人推波助澜。”
“他为了报仇,我无话可说。但巴陵县大败,我伤了腿不能再上战场,我弟弟失控发狂至今未醒,我却实在不可能不怨他。”
“三小姐,杨弋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好了。”杨孜闭上眼,叹道,“我知道你对杨弋很好,可他不该耽误你,你还是回藏剑山庄去吧。”
叶春深摇摇头:“宋大夫不是已经施术救治他了吗?蛊毒还是有可能会被清除的,杨将军你不要太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