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霜雪般的圣者剑意裹着钉子刺破杨弋的血肉,竟然瞬间浇熄了满脑的滔天恶火,让一切奇异地安静下来。
杨弋微弱地啊了一声,终于是闭上眼晕了过去。
第六十六章
浩气盟与恶人谷之间在洛道这场对峙了数日的战争,终是万分狼藉地落下了帷幕。
然而输赢双方,都是一样的元气大伤,死伤惨重。
廖云归带走了昏迷的杨弋,毕竟没有宋子鱼在,他们这一群人再怎么着急也没办法。临走的时候,廖云归把叶有期叫到一边,塞给他一把崭新的轻剑,匆匆抱了抱他,师徒俩甚至来不及仔细说句什么,就分开了。
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可是靠进熟悉的怀抱里,叶有期才觉得从头到脚,无一不疲惫透顶,没有半分打了胜仗的开心。
可他不能表现出来,战后一堆事情等着少谷主善后,他只能马不停蹄地指挥人们清点军备,整理粮草,清扫战场,给沈筠报信……然后匆匆去树林里找寻叶春深。
叶春深被点了穴道藏在了一棵老树树杈上,她没受什么伤,只是在看到叶有期出现的时候,忽然眼泪就滑了出来。
叶有期把她抱下来,帮她解了穴道,一贯大咧咧的黄衣女子动了动嘴,却没说出半个字,只是扶着叶有期的手臂滑坐在地,完全控制不住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三小姐。”叶有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由着她哭,想起洛道今日的惨状,忍不住也心生涩意,哑道,“你别哭了。”
“杨弋死了是不是?”叶春深哽咽道,“都怪我……怪我不好,没拦住他……”
“……”叶有期哑然,这才明白叶春深难过什么,顿时哭笑不得,“杨弋没死,只是情况不大好,被我师父带去万花谷找宋师伯了。”
“你说真的?”叶春深一脸讶异,忙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那时候……那时候一大群尸人走过去,从看见那些尸人的时候,杨弋脸色就很不好……眼珠都变成血红色……紧跟着外面起了大火,我们听见好多人惨叫,猜想肯定是你们遇到麻烦了。”
“我本来想拉上杨弋回去帮你们……谁知道,谁知道他一下点了我穴道,自己跳下树去……树下还有十几个尸人,见杨弋下去了都围过来撕咬,我急得要命,可是根本冲不开穴道……”
“杨弋被包围在里面毫无动静,我几乎以为他被吃了……”叶春深想起当时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没想到安静了一会儿,那些尸人忽然毫无预兆地都被炸成了血块,溅了一地,杨弋……杨弋他身上被啃得肉都烂了,手臂上还能看见骨头,看着都疼……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附体了一样,眼神邪乎得吓人……”
后面的事,叶有期他们都知道了。
不知究竟为什么被尸人所刺激、强行催动了蛊王力量的杨弋,承受了他从未承受过的痛楚和煎熬,抛却了他始终苦苦维持的理智和心,在浩气盟驱使过来的万千尸人面前,以自己为代价,保护了他的师兄和朋友。
——他这半生,不曾有过什么远大抱负,更不曾有过什么刻骨深仇,落入恶人谷,重生万毒坑,他或许抱怨过,却也不曾真的恨过什么人。
所有曾善待他的人,他都愿意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虽然他亲手伤了杨孜,可那原也是出于一种他觉得的对的、沉默强硬的保护。
但用错了方式。
他有时候会被身体里深埋的暴虐之意夺取理智,有时候真的无法跟嗜杀的另一个自己抗衡,但到底在最关键的时刻,他的杀伐之剑,是指向了敌人——将浩气盟用来覆灭他们的东西,变成了倒刺向浩气的一把利刃,以血肉铺平了叶有期攻往南屏山的路。
他曾说他也能保护师兄,却被对方一笑置之。
小树林里发生的事要说完全不介意也不可能,叶有期原本打算等洛道事情结束,就好好找杨弋聊一聊,把所有话都说清楚。然而如今,只怕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我想去万花谷。”叶春深忽然道,“有期,我知道你需要人手……但是有裴轻在这儿,比我有用得多,我放心不下杨弋,真的。”
“我明白,你去吧。”叶有期捏捏自己眉心,笑了笑,“我也放心不下,你在那儿照顾他,我能安心些。”
眼下正值恶人谷逼到浩气南屏山脚下的关键时刻,叶春深知道,对于叶有期而言,一下子失去了长久以来相扶相帮的师弟和朋友,将造成多大的影响。
所以她万分抱歉地拉住了面前青年的手,低声道:“有期,对不起。”
——这大概也是生来锦衣玉食的叶家小姐,这一生头一次因为心怀愧疚,跟人说这三个字。
她逃婚的时候没觉得对不起唐之和父亲,离开藏剑的时候没觉得对不起家族,叶春深活了二十几年,从来都是心高气傲,笑着闯荡江湖的。来到恶人谷,对于叶有期而言,是迫不得已;对杨弋而言,是阴差阳错;对她自己而言,其实不过是无可无不可。
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便也觉得去哪里都可以。
只是自从来了恶人谷,她才知道,这世上的事,不尽人意的总是更多些,每个人,也都不是有那份幸运求仁得仁的……这些年,藏剑山庄把她保护得太好,养成了她心直口快、想什么就去做的性格,可她往往想不到有些事就算她努力做了,也一样做不好。
比如对杨弋的感情。
比如对裴轻错误的提防。
前者的拒绝逃避让她茫然,后者浑身尖刺,满脸讨人嫌,却救了她的命。
“三小姐不要说对不起。”叶有期回握住她,温言道,“你不欠我什么,原也不必跟我搅合在与浩气盟的恩怨里,你就在万花谷,和杨弋一起等我回去看你们罢。”
当初在藏剑山庄受尽冷落偷学武功的少年,名剑大会锋芒微显的普通青年,如今也能手握重兵,也能决胜千里,也能让人安心和信任。
同样磕绊着成长的,有人才刚冒出枝头新绿,有人已经成为参天大树。
叶春深忽然觉得鼻子一阵酸涩,她扭过头遮掩发红的眼圈:“要好好地回来啊。”
“会的。”叶有期笑笑,“等回去后,再一起喝酒吧。”
恶人谷大势攻破洛道之后,沈筠传出命令,让少谷主带兵围下南屏山和苍山洱海,他自己则带着随身铁骑,轻装出了恶人谷南下,不日即将与叶有期会合。
时隔二十多年,曾经被狼狈追杀逃出南屏山的天策府追命枪沈筠,终于将再次踏足这片充满血色回忆的土地,将累积了多年的恩怨做个了断。
消息一出,江湖哗然。
作为天下正道代表的浩气盟被打压到如此地步,本来应该激得众门派同仇敌忾,然而当年曾参与围剿沈筠的几大门派,这次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沉默以对,态度着实发人深省。
宋子鱼把手里的纸条扔进炉里,眼盯着药炉的火苗窜起来,有点走神。
杨孜腿伤后兵权被夺,总待在浩气盟更显闷闷不乐。宋子鱼见祁允心疾情况稳定下来,就带着杨孜回了万花谷,亲自帮她调养身体。
只是没想到,回来没有多久,就赶上了杨弋的事。
“子鱼。”背后的门被推开,廖云归跨进屋来,低声问,“杨弋……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若是拿我的命能换他恢复如初,我也会告诉你们的。”宋子鱼咳嗽了声,哑声道,“可我也没办法了……要是当时没有裴轻的那根定魂钉,指不定现在就连这仅剩的法子也没有了。”
杨弋被廖云归带回来之后,就一直处于毫无意识的昏迷之中,偶有挣扎,也似是沉在无边梦魇里,让人束手无策。更令人没想到的是,钉在他眉间的那枚银钉,竟然逐渐松动摇晃,慢慢变黑,像是要被他体内的凶煞之意给逼出身体一样。
杨孜心疼得要命,又不想给宋子鱼太大压力,整个人跟着瘦了一圈。宋子鱼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日没夜翻了两天,最后从南疆古籍里衍生出来一个法子——以食人脑髓的虫蛊吸满疗伤琼浆,放入杨弋脑中,试试能不能把让他发疯的蛊毒全都吃掉。
虽然古籍上记载有人曾以此法治好了失心疯的病人,但这种事情本就风险极高,宋子鱼自己也没有任何把握,往好里说,杨弋也许能从此摆脱万毒坑血炼的后遗症,往坏处说,也许他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或者……就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若是有什么奇珍异草,能派得上用场,一定告诉我。”廖云归沉默一会儿,说道,“就算东西在九重皇宫里,我也会想法子偷出来。”
“真的有的话,我也不会跟你客气。”宋子鱼苦笑一声,“这天底下最是逆转阴阳连通生死的东西,是要以人心血肉养上十余年的邪物……算了,不提这些了,你什么时候走?”
“最迟两三天后吧。”廖云归道,“沈筠大军压境,我必须回南屏山去。”
“你就不怕跟有期……阵前对峙吗?”宋子鱼问,“你不怕你们俩终有一天要面临兵刃相见的境地?不怕夹在浩气和徒弟之间,左右为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