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的江水已经开始缓缓流淌，沿岸的植物也冒出了新芽。
又是一年春。
穆玄英的脚步突然在一座石碑旁停了下来。
“莫雨，请等一等……”
“怎么了？”莫雨的目光扫向一旁的石碑，石碑虽已被岁月打磨的有些不堪，但上面的名字却是清楚的很：
穆天磊。
本来莫雨也该称他一声岳父的。
“走吧。”莫雨轻声说道。
穆玄英依旧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走啊。”莫雨见他还是不动，只好不耐烦的站在一旁等待。
穆玄英在墓前跪了下来，先是给穆天磊拜了三拜，然后抬头望向莫雨。
莫雨被这么一看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见着对方眼眶中已经有了些晶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以前毛毛一哭，拿布娃娃哄他就好了。
可是现在，莫雨实在是有些束手无措。
最终莫雨还是和穆玄英跪在了一处。荒墓常年无人打扫，加上春雨更是泥泞不堪，莫雨感受着冰冷的泥土混着衣物一样的感觉。
虽已入春，却还是冷的刺骨。
“莫雨哥哥，离别之际和父亲说两句话吧……我们在一起这么久，父亲还不知道呢。”穆玄英的声音里已经喊了几分哭音，“是我勉强你了，那穆玄英就此别过……”
这句话像是最后的裁决一样，直击莫雨的内心。他等了这句话很久，本想着自己这些年尝遍人世应该已是百毒不侵。但是在这种时候还是有着说不出的难受，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却是只汇成了一句，“保重。”
就此别过。莫雨看着视线里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足以震彻山谷，却又无比凄厉，惊飞了一群栖在枝头的鸟儿。
笑道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幼年时的莫雨早将泪水流尽了，如今面对这种场景，却是再也哭不出来了。
以自己的性命续对方的阳寿，到头来不过就是个噱头。
莫雨觉得自己活得简直就像一个笑话，手足情深到共枕而眠，自以为的情深。在对方的眼里他说不定就是一个能够续命的器皿。
天下之大，最后看来能够容身的地方，当真只有那穷山恶水之地了。
莫雨拖起疲惫的身躯缓缓的向回走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最终还是和那个誓言相伴相护的人殊途了。
浩气盟。
谢渊已经不似往日那般意气风发，两鬓染霜的他坐在正厅里处理着手上的公文。
这几年来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身体不似往昔，琢磨着浩气盟是需要一个继承人了。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谢渊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但是仔细一瞧，可不正是穆玄英吗？
只见人半倚在门框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上惨白，水蓝色的袍子更是沾满了淤泥。
“玄英？玄英你回来了？”谢渊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欣喜与激动。
穆玄英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快点进来，外面凉。”
“师父……徒儿不孝……”穆玄英依旧倚在门框上没有动，他很清楚现在自己身体的情况，多走一步对他而言都是加快生命的流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次先把身体养好，以后你想做什么师父都依着你。哪怕是去恶人谷找那小疯子也好。”
多年的直觉让谢渊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眼前的穆玄英哪有当初离开浩气盟时候的活泼开朗，分明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穆玄英脸上又多了几分笑意，下一秒便委身在地。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谢渊俯下身轻声唤道，“玄英？玄英？你起来看看师父啊，到底怎么回事？玄英？”
然而逐渐冰冷的身躯再也没有了答复。
残存的神志已经不足以让穆玄英说出来话，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到自己身边围了许多人，甚至还有一些微弱的哭泣声。
不过这些终究都与他无关了。
“永别了浩气盟，永别了，莫雨。”
叶落归根，人亦如此。
第二十四章
“诶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浩气盟的少盟主，死了！”
“哎呦，真的假的，我们怎么没听说？怎么死的？”
“那要是真的，这浩气盟要完啊。”
“听说是给病死的……”
龙门客栈一如既往的人来人往，莫雨听着隔壁桌上谈论的内容顿时心里沉了几分。
死了……吗。莫雨不禁有些好笑，明明要死的人人是他，怎么可能是那位远在衡山的穆玄英。
不过说起来，莫雨倒是很久都没有通过黄泉引感受到对方的变化了。
烈酒入喉，莫雨不禁皱了皱眉。和穆玄英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已经很久没有饮过如此烈酒，再次饮时甚是怀念。
来来往往的过客中有一个白衣女子引起了莫雨的注意。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快步向他走来，“莫雨哥哥！”
“小月？你怎么会来这儿？”莫雨也有些惊讶，自巴蜀一别，他本以为无缘再见到这位自幼相识的伙伴了，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地方重逢了。
“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陈月看见莫雨一副轻松的样子，不禁沉下了脸。
说罢，莫雨又将坛子里的酒灌了干净，“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过了半晌，陈月才开口道，“你竟是不知道。”
“毛毛走了。就在你送他回浩气盟的当天下午。”
这会轮到莫雨愣住了，放下酒坛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什……什么意思？”
“他死了。就在你送他回去的当天下午。”陈月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你居然不知道？莫雨哥哥，你居然不知道？”
啪的一声，手中的酒坛掉在了地上裂成了数块，有那么一瞬间莫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该死的不是他吗，为什么会这样。
他想过穆玄英回浩气盟的种种可能，唯独这种是他意料之外的。
“不应该……明明是我为他续命的……”
陈月叹了口气，“莫雨哥哥，毛毛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不想连累你也是真的。在巴蜀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这一切打理妥当了，难道你就不觉得发生的一切有些太不按常理了吗。战乱之后你能和他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他又为何突然要回那浩气盟，莫雨哥哥从来就不觉得奇怪吗？”
很多细节，事后想来，的的确确是有太多太多的漏洞以及不符合常理的地方。但是莫雨当初哪里又想过这些。
莫雨总以为他的毛毛还是那个稻香村里天真无邪的孩子，莫雨算遍世间，也不会算到穆玄英头上。
“小月早就知道了对吗。”
“……毛毛拜托我的，很抱歉。莫雨哥哥，毛毛若是没了你定是活不下去了的……所以当时就……”对于这件事情，陈月一直心怀愧疚。
如今既然已经坦然面对莫雨了，不如说个明白，“毛毛的性子，你我二人都是知道的。他不会心安理得的让你为他续命。即便他不求于我，也定会求于他人。”
“是啊，三个人明明是一起长大的，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莫雨直视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小月，当年的稻香村不过是一场梦，我们只不过是江湖相逢罢了。”
恶人谷。
莫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这个地方的。
得知穆玄英死讯的那一刻他就强撑着表面上的平静，直到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后，强忍着的崩溃才宛若决堤的潮水一般的一发不可收拾。
屋内已经乱成一团，莫雨依着墙壁缓缓的坐了下来，任由架子上的东西散落满地，目光呆滞的望向前方。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难以接受。
虽是逃离了那个诅咒般的黄泉引活了下来，莫雨却觉得还不如死了干净。
现在即便是有再多的话语与思念，也随着那人冰冷的尸体尽数葬了。莫雨后悔为什么南屏那一别没有追上去，没有问个清楚。
最后的诀别，却是只说了一句就此别过。
莫雨不忍心去回首，明明是最悲伤的时候，却有哭不出来。无从发泄的感情，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心如死灰。
自打莫雨进了恶人谷以来就没这么消沉过，一连三日，送到门口的饭菜愣是连动都没动。
众人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莫雨的下场也和那位浩气的也差不到哪儿去，但是没人敢去劝。
王遗风知道了莫雨回来的消息也没有多过问，只是任由着他去。
大约又过了几日，莫雨重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完全不像是刚刚经历过失去爱人的样子。
这次莫雨只是说要出谷散散心，但是大家基本都知道，恐怕是一去难回了。
走过三生路，却是终究放不下心中对外界的眷恋。
浩气盟的第一任盟主就是谢渊，也是最后一任了。他本想着能将浩气盟发展成在江湖上屹立不倒的靠山，没想到世事无常，浩气盟的寿命比他想象的短的太多太多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大概便是后继无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