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他不想将孩子送到苗寨内寻人寄养,实在是以他对苗人的了解,除非事出有因不可还转,否则依他们那既团结又排外的性子绝不会让族中这般幼小的婴孩被孤零零的丢在野外无人照顾。怕只怕是这孩子的亲人犯了什么大错,负伤逃命之时将孩子藏在此处,还能不能有命回来却是未卜之数。
轻拍着哄睡了孩子,凌楔风亦靠着树闭上了眼睛。毕竟,无论这孩子的亲人明日是否会来他都必须继续赶路,家中还有他的孩子在等他回去。
一夜很快便过去,正如凌楔风所猜测那般,谁也没来,而他却必须上路了。
因着一路都需快马加鞭,为了安全起见,凌楔风便撕了件袍子将孩子包好束在胸前以便看顾。马儿行进得很快难免会有些颠簸,那孩子却极为乖巧省心从不哭闹,幸而凌楔风颇有照顾婴孩的经验,一路上虽着急赶路却也记得照点喂他吃些泡成软糊的面饼和温水,路过城镇还会买些新鲜的牛羊乳用水囊装着带走,并不曾因为孩子不哭不闹便疏于照顾。
而旅程就在这一日日顺风顺水的行进中到达了终点——苏州神医门。
待到凌楔风将马匹随手一栓急急走进内堂,一名原在药柜那处配方子抓药的老者便忙迎了上来。那老者须发皆白瞧着已有些上了年纪,精神头却很好,正是神医门七代弟子中行二的阮珣,凌楔风同辈不同师的二师兄。
“寄鹤你可算回来了,溪燕草可采到了?”
“采到了。”日夜兼程一路不敢多作停歇地赶回门中,凌楔风见老者面上并无异色,才算暂时放下心来,将一直束在身前的孩子解下交到阮珣怀中,“劳烦二师兄照看一下这个孩子,给他弄些牛乳喝,我去看看小雨。”
凌楔风口中的小雨正是他那方才两岁不到的儿子凌潲雨。
因一出生母亲便撒手离了世,又打娘胎里出来便带着心病一直体弱,故而凌楔风对他甚是疼爱。此番不惜冒险易装赶往苗疆采得这极为珍贵的溪燕草便是为了医治儿子的心病,幸而他会苗语轻功也算不错,方才有惊无险全身而退。
“快去吧,小雨这些日子天天念着你呢。”
凌楔风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凌潲雨正躺在榻上靠着叠成一团的厚厚锦被喝着桑湛喂他的红枣梨水,尖尖的小脸有些不正常的红晕。
而桑湛见到凌楔风回来便忙起身让开了位置:“师叔。”
“爹爹……”凌潲雨虽甚是早慧乖巧却到底还是个两岁不到的娃儿,许久不见父亲早已是想得不行,如今一见着人眼眶一红便伸手要抱,“爹爹抱……”
“小雨乖,爹爹赶了路衣裳不大干净,晚些换洗干净了再抱你,可好?”放下药篓就着桑湛端来的水洗了把手又取帕子仔细擦净,凌楔风这才轻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口吻再温柔不过。
“好……”原本身子就不好,如今又发了烧,凌潲雨说话时就越发显得有些气短了,模样实在可怜,“小雨很乖,咳咳…爹爹不在小雨都有好好听话吃药。”
“爹爹知道。爹爹采了溪燕草回来,小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看着儿子这般日复一日的受病痛折磨,凌楔风心中大痛,面上却仍只温柔笑着,“再睡会儿吧。”
看着凌潲雨乖乖闭上眼,凌楔风仔细替他掖了掖被角,方才起身走开了几步,问了情况:“远澈,小雨是什么时候起的热?”
“昨儿夜里。师父与几位师叔们都怕他身子受不住,不敢下重药,还好白日里热度已降了不少。只是烧过之后身子疼的很,却是没法子了。”稍稍压低声音将事情来去简单说了说,桑湛显然也是有些担心的。
神医门是照入门早晚排的辈分,凌潲雨是门里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八代首徒,算起来便是他的师兄。但他入门时凌潲雨才刚满五个月,凌楔风忙时便多由他接手照看,故而他只当这个小师兄是弟弟般的疼着,凌潲雨也只叫他湛哥哥。
“师叔接连赶路想必累了,后厨还有热水,我去给师叔提来。”
“不必,我自去便是,劳你继续照看小雨。”虽然连番赶路很是疲惫,凌楔风却还是谢绝了桑湛的好意。他虽是神医门的掌门,但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罢了,生活上的琐事更多时候还是习惯自食其力些。
“师叔客气了。”
凌楔风离开不久配好方子的阮珣便抱着喝过牛乳的孩子寻了过来,手上还拎着一包配好的药材:“远澈,你掌门师叔呢?”
“看过小雨就换洗去了。”见自家师父抱着个不曾见过的孩子,桑湛亦是觉得有趣,伸手轻戳了戳那粉团般的柔嫩小脸,哪知那孩子便就朝他笑了起来,一双湿漉漉的小眼睛竟是如同暴雨过后子夜深空般的剔透灰蓝,“师父,这是谁家的孩子?模样可真好。还有这眼睛,竟像是雨后的夜色,透净极了。”
“你师叔带回来的,可爱笑了,讨喜的很。”阮珣也是从不曾见过如此爱笑讨喜的孩子,抱在怀中亦是稀罕非常,“老夫瞧这孩子倒像有胡人的血统,衣裳襁褓的料子又都名贵的很,半点儿不像弃婴,也不知你师叔从哪抱回来的。”
“如今门里就小雨一个孩子,这孩子若能留下,倒正好给小雨做个伴。”逗着孩子,桑湛便想起平日里凌潲雨体弱多病又无玩伴的孤单模样,不禁有些感叹。
“师伯…小雨有弟弟了吗?”谁知,这话被还不曾睡着的凌潲雨听了去,抓着被子直勾勾看着阮珣怀中的襁褓,而后竟是撑着身子便要坐起来。
那动作险些吓坏了阮老先生,忙抱着孩子将他按了下去:“老夫的小心肝欸,你可不能起来。躺着躺着,师伯抱着给你瞧便是。”
“弟弟真好看。咳咳……”捂着嘴轻咳了一阵,凌潲雨伸手握住那只攥着的小手摇了摇,脸上是再欢喜不过的笑意,“弟弟,我是哥哥哦。”
此时此刻,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爱笑讨喜的粉团子往后会变成个一脸坏笑的小魔头,更不会有人知道,这便是神医门建派百年以来最杰出最无法超越的不世鬼才,更是令江湖正邪两道人人闻风丧胆的医毒圣手——毒尊凌晚镜。
不过圣手也好鬼才也罢,此时的粉团子尚还只是个没有名字的奶娃子罢了。
除了爱笑不爱哭,长得格外粉嫩可爱外,他和别的奶娃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或许还可以加上特别招人喜欢这一点。证据就是凌楔风离开换洗再归来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结束手头事务陆续闻讯而来的门中师兄们在看过孩子后,居然都一致认为这孩子甚得眼缘,能被带回门中必是注定的缘分。
要知道,神医门门人虽以济世之心待人,可对于收徒的准则却甚是苛刻。
因着种种缘由,七代弟子如今只剩下八人且大多年纪都已不轻,却唯有排行第二已到知命年岁的阮珣收了个带艺入门的徒弟桑湛,而另一个八代弟子便是体弱多病的凌潲雨。如今的神医门点着指头都能数出人头来,可即便如此门中诸人却仍不愿随意收徒,而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居然在刚到的第一天便得了所有人的喜爱,不得不说实在令凌楔风很是意外。
尽管他能看出这孩子根骨极佳绝对是个练武奇才,可…神医门的招牌是医术啊。
而那头,门中诸人对这甚得眼缘的孩子往后的归处也很有几分关心,便仍由阮珣提了话头:“这孩子…寄鹤可有何打算?”
“我打算收他为养子,往后只当小雨多了个弟弟便是。”稍作沉吟,凌楔风便也趁着这个机会说了先前所作的打算,而这打算显然有些出乎众人意料。
“老夫瞧这孩子根骨极好,寄鹤为何不收他为徒?”
以凌楔风对凌潲雨的疼爱程度,众人着实没想到他竟会愿意再收个养子。
常言道师徒如父子,无论是要抚养还是照顾,有师父的名头就已很是足够了,而父亲却是要为孩子的一生负责的。这孩子往后出息也就罢了,若是个混不吝的,只怕连凌楔风都要受人指责,清誉有损。
“这孩子是在苗疆地界捡到的,当时四周除却一些血迹再无旁人,我只担心这孩子的身世不简单。”走到榻旁坐下,凌楔风伸手将儿子搂入怀中,解释口吻再平静不过,“入我门下,身上便担了神医门掌门弟子的责任,若是到时需在血亲与门派间作抉择,未免可怜。不如我收他为子,届时岐黄一道他若想学便尽数教他,不想学也没什么,便是断绝关系也不过我一人之事,远好过两派对立。”
其实对于这个孩子他到底还是有些担心的,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尽心教养就定能养出个出类拔萃品行皆优的好孩子。然而人是他带回来的,往后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只让人说他教子无方便是,切不能牵连了神医门百年清誉。
“寄鹤之言有理,便就此定下吧。”凌楔风贯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既已定下主意众人便也不再多劝,只是倒想起了至今还不知孩童姓名。
“这孩子可取名了?”
“是。”闻言,凌楔风微微颔首以示肯定。这一路他虽行得很急,但对这意外捡来的孩子所该做的一切安排打算他却是于最初便已在脑中考虑过了,“遇他那夜月圆如镜映在泉中甚是明亮,心有所感故有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