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感觉帕西瓦尔还在附近,只是他总是碰巧没有撞见。但对方会趁着孩子合上眼帘时把灯关掉,或者在克雷登斯进入梦乡之际帮他把被角掖好。
克雷登斯知道的,是的,他认为自己都知道。他分明感觉得到灯光的闪灭,也察觉得出有人动了被子的边缘。虽然睁开眼时身边空无一人,但当他紧紧地闭着眼,帕西瓦尔就会站在他身边。
他相信那不是赛比,而为了不得到否定的答案,他从来没有问过。他拒绝接收外界的一切信息,也不理会小精灵究竟第几次把餐点端到面前。他怎么可能吃得进,夺走帕西瓦尔的力量也一并夺走了他的五感。
他蜷缩在帕西瓦尔睡过的大床上,被无垠的黑暗包裹。
他不停地把被子往身上卷,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床太大了,大得可怕。雕刻在窗廊上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扑下来,在如荒野般的被褥上将他猎杀。
老宅显得比以往更空旷了,宅内便是一个世界。而宅子外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但这也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外人都不能打扰他。
当一个人难受到极致的时候,他压根不需要任何的规劝与安慰。
那些规劝的措辞他都听过,也都背得。它不能消减心头哪怕一丝半毫的煎熬,而这排山倒海的痛苦在每一分每一秒之间拉得无限漫长。
时间变成了锯齿,指针每走动一下,锯齿就在身上前后拉扯一下。与时间伴随而来的酷刑是无可规避的,唯一的办法只有撑到酷刑结束的一刻。在疼痛变成麻木之前,不让崩溃的情绪把自己逼疯。
在这样的日子里,克雷登斯终于明白人为什么会发疯。因为发疯就像给自己造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堡垒内全是自欺欺人的幻象,当外界的现实变得难以承受,意识便躲进了堡垒。沉湎谎言久了,总有一天也会对假象深信不疑。
但赛比不允许克雷登斯这么做,它并不敢轻易地触碰帕西瓦尔,但它必须触碰克雷登斯。那个幸存下来的、唯一的和格雷夫斯姓氏还有关联的人正在崩塌,而曾经宣誓过要守卫并效忠这个姓氏的小精灵不能放任自流。
所以它每一次送餐点给克雷登斯,都会轻轻地拍拍孩子的膝盖,或者拽拽孩子的手肘。有时候克雷登斯能低头看它一眼,有时则无动于衷。
但它坚持在做。每一次推搡几下后,它就退到一边说几句话。或许是叫克雷登斯吃东西,或许是催促他洗个澡,再或者只是让他到房间里去,到书房,到仓库,到陈列室,无论到哪都好,他必须动起来。
必须从一片混沌的状态中睁开眼睛,必须打起精神。
可惜克雷登斯的双眼总是空荡荡的,他就算望着赛比,赛比也知道对方的注意力并不集中于眼前所见。
那双眼睛始终是红肿的,在决堤的情绪面前,克雷登斯除了夜不能寐外便是不停地流泪。
他回想着关于帕西瓦尔的一切,无论是自己亲眼看到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在脑海中一点一点把帕西瓦尔的言行举止拼凑起来,却又在拼好之后全部糊乱。
有时候眼泪会把枕头浸湿,然后他将突然停止哭泣。等到枕头又干了一些后,再继续流泪。
伤心的人有权利宣泄情感,沉沦一段时间。可正如赛比提醒他的那样——“您是格雷夫斯少爷,您是格雷夫斯家最后的人”——那这份沉沦,便不可持续太久。
赛比陪伴帕西瓦尔度过两次最艰难的时期。它也见过帕西瓦尔迷茫到极致的力不从心与不知所措。
帕西瓦尔也不是一开始就坚不可摧,不仅帕西瓦尔是这样,许许多多格雷夫斯家的后人也曾有过痛苦的一段,而他们后来所能体现出的英勇无畏也是在走过炼狱之后磨砺出来的。
当时的帕西瓦尔不仅仅像克雷登斯一样失神,甚至还一度沉湎于酒精。长时间的不能入睡和酩酊大醉交替折磨,让他形容枯槁,憔悴不堪。但赛比了解他,而它所做的便是偷偷把帕西瓦尔的酒全部倒干净。
在此之前帕西瓦尔没有传达不允许把酒清空的指令,赛比所做也就不算违背命令。可赛比还是被帕西瓦尔痛打了一顿,被酒精弄得脾气暴躁的男人狠狠地鞭笞着用心良苦的家养小精灵,并让它再次给自己购进好酒。
赛比蜷缩成一团被摔到门上,踢到墙上,它不得不答应下来,可它还是能拖延购买的时间。
好就好在帕西瓦尔即便酗酒,对酒的要求仍然很高。那些好酒一时半会不能马上买到,而再经过赛比有意的耽搁,很长时间宅子里一瓶酒都没有。
直到赛比看到帕西瓦尔从没有酒精的焦虑变得疲倦,再从疲倦变得痛苦不堪,接着熬过痛苦不堪辗转难眠的一段,最终硬生生地走出来时,它才把一箱箱的好酒重新送来。
而那时,帕西瓦尔已经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赛比用戒瘾的痛苦逼着帕西瓦尔分散了失去妻子孩子或者双亲的痛苦,于是它换来了一个振作起来的主人。虽然赛比身上的伤花了好长时间才彻底痊愈,但它认为这是值得的。
现在到了克雷登斯,也一样。
它受到种族的限制能做的并不多,但它会竭尽所能地把克雷登斯推出深渊。即便它可能仍然会遭到一顿毒打,但这也是职责所在,是它理应为主人分担的苦痛。
但克雷登斯比帕西瓦尔难以对付。孩子总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让家养小精灵一点也看不透。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让赛比明白自己对其羞辱的话根本不会起效,何况他已经是自己的主人,它也不能再用先前的态度对待孩子。
可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除却孩子极强的忍耐力外,它还见过克雷登斯对帕西瓦尔所说的每一个字的在意。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尊严,名誉,甚至生命安危,但他却把帕西瓦尔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看得至关重要。
这是导致克雷登斯崩溃的主要原因,恐怕也是能把孩子从崩溃边缘拉回来的唯一的力量。
所以当赛比怎么和克雷登斯说话都没有用,怎么劝服孩子吃东西或睡觉都无济于事后,它静静地观察了两天,等到孩子又一次两夜没有合眼,被疲倦折腾得虚弱不堪时,它把孩子领到了餐厅,领到了原本挂着无数先祖的画像的墙壁前。
克雷登斯一直没有再进过餐厅,他不想看到那些人的目光。可赛比却硬是拽着他过来,不停地用沙哑的声音叫他把低垂的脑袋抬起来。
克雷登斯怎么敢。若不是小精灵的生拉硬拽,他根本不可能再踏进这里,更不要提扬起脖子直视画像里一双双审视的眼睛。
小精灵却不依不饶,见着克雷登斯硬是不听,干脆顺着孩子的后背爬上,扯住克雷登斯变长却蓬乱的头发,逼着他抬起脑袋。
克雷登斯的眼皮也被小精灵枯槁的手指戳刺着,不得已微微睁开一条缝。可当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他愣住了。他没有再把眼睛闭上,而是不解地望着墙面。
画框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们……都去哪了?”过了好久,克雷登斯才对已经从他身上下来的小精灵发问。
“都走了,”赛比捏捏手指,上前几步,顺着克雷登斯视线的方向看去,回应——“宅子修缮好的那一天回来过一次,后来就再没有回来。”
克雷登斯不解,他盯着空荡荡的背景图发呆,片刻后,又问——“为……为什么?”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格雷夫斯家的孩子了。”赛比咬咬牙,虽然这么做忤逆至极,但它还是要做完。于是它扯扯克雷登斯的袖口,指着最偏远的一张空画框,示意孩子看。
克雷登斯慢慢地走近。
那是一副非常崭新的画,背景的油墨比其他的都要新。看上去像刚做没有多久,倘若他没有猜错——
“这上面应该画着帕西瓦尔·格雷夫斯,”赛比说道,“您本来还能在这上面见到他,但他现在也走了。”
克雷登斯讶异,他赶紧上前了几步,想要握住画框的边缘,可是却被赛比一把抓住了手腕,尖声制止——“是少爷您把老爷逼走了,您不该碰它。”
此话一出,克雷登斯有刹那的失神。
他缓缓地把头转过来,疑惑又愤怒地望着赛比——“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但赛比还是没有改口,它直视着克雷登斯的眼睛,狠狠地又重复了一回——“是您逼走了他,是您正在毁掉这个宅子赖以延续的东西。所以老爷不想见您,见一眼都不愿意!”
克雷登斯突然怒上心头。他不知道赛比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对他说这些,他只觉得自己对格雷夫斯的情感被毫不留情地冒犯了。于是他狠狠地甩开赛比,转身往餐厅的出口走去。
他还是一个人待着好一些,他果然谁都不想见到。
可赛比却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着——“您在我的心中是格雷夫斯少爷,这是格雷夫斯老爷逼赛比承认的,可是赛比不想承认!不想承认!”
克雷登斯无所谓。他本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少爷,赛比对他的态度从第一天见面时就表明了,他压根不指望小精灵心服口服。
“您堂而皇之地活在格雷夫斯的姓氏下,却让这个姓氏衰败下去!”赛比冲上去,一跃而起跳上克雷登斯的后背,扯着他的耳朵,在他耳边控诉——“格雷夫斯的先祖不承认您!所以他们都走了,都走了!——他们都讨厌您!格雷夫斯老爷也讨厌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