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登斯并不期望纽特作答,所以直到真正下船,他都没有重提。而当他看到帕西瓦尔果真没有来接他,只有情绪复杂的戈德斯坦恩姐妹等在码头时,他知道猜中了。
他太清楚强行堆起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也太明白当一个人悲伤却又极力隐藏会有什么表现。那些颤抖的手和断断续续的话,那些不自觉地拨弄头发和衣摆的小动作,那些尴尬莫名又突如其来的冷场——所有的迹象都在证明坏事已经发生。
克雷登斯唯一能祈祷的,就是一切还有一线回旋的余地。
这样的结果让他没有办法再耽搁一餐饭的时间,他不停地对三人说着谢谢,却执意要先回老宅。
向来多话的奎妮听到这样的诉求时也沉默了,她甚至把脸别过去,不让孩子看到她再次红起的眼睛。
最终还是蒂娜和纽特把克雷登斯送回去,已经被小精灵修复的隐藏咒屏障让他们只能把孩子送到老宅的附近,克雷登斯则拒绝他俩陪他一起进去。
孩子想要自己亲眼看看,除此之外,他不需要任何有可能迷惑他主观判断的规劝。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将开启他主动面对和承担一切的帷幕。
当孩子伛偻着身体仓皇又僵硬地朝老宅的方向走去,并消失在隐藏咒背后时,纽特轻轻地搂住了蒂娜。
“事情会好起来吗?”蒂娜的胳膊动了动,默默地注视着克雷登斯离去的背影。
“会。”纽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握紧了女孩的肩膀。
但,那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如果说那一天改变了克雷登斯的人生轨迹也不为过,他头一次感觉到真正的绝望,真的有把人撕得粉碎的力量。悲伤和痛苦只是它的一个面,但还有更多的、更复杂的东西,让克雷登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到达老宅的时候是中午刚过一点,现在则是午夜时分。
在那么多个小时里,他就这样定定地在客厅里坐着。他一遍一遍地回忆着赛比从老宅跑出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热情引领他往宅子里走去的一幕。
他进到宅子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所有的建筑都没有损坏的迹象。小精灵的修缮事无巨细,甚至连每一样饰品都修复如初,原封不动地放回原位。
可这样的归位,却蓦地让人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戚感。
他没有见到帕西瓦尔,于是本能地朝赛比发问。印象中他问了三次赛比才作出回应——不是告诉他老爷到底在哪,而是小精灵突然的哭泣。
它不停地把脑袋撞向桌子的边角,以至于克雷登斯担心它会在自己面前散架。不安的感觉在孩子心头愈加膨胀,最终他把赛比提了起来,第四遍问出了问题。
而赛比说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
克雷登斯愣了一会,又再问了第五遍。他确信自己是听岔了,一定是旅途过于疲劳让他产生了错觉。
所以赛比又说了一遍,再说了一遍。断断续续地说,一字一顿地说,咬牙切齿地说,歇斯底里地说。
在克雷登斯确定再听不到其他答案时,他放开了赛比。他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松手的,小精灵掉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仿佛一记重锤击穿了克雷登斯的心脏。
所以之后的几个小时克雷登斯都在想,他大概又是做梦了吧。
他可能还没有从断崖岛醒过来,他还躺在那一块血色的大石头上,他的周围还有咒术的屏障包裹着,他在分离体内的默然者,这一切都是默然者试图继续蚕食他而捏造出的幻象。
他觉得自己没有醒,因为清醒的世界不可能是这样。
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把担心帕西瓦尔的安危变成了肯定帕西瓦尔已受伤,于是在脑海中排演出了好多种对方身负重伤的情况。
可能昏迷不醒,可能缺胳膊少腿,可能周身绑着绷带,可能浑身都是灼伤的痕迹,通体疮疤,不堪入目。
克雷登斯都可以接受。
帕西瓦尔把他捡了回来,无异于救了他一命。那他后半生有义务把这条命归还给帕西瓦尔,无论后者变成什么样,他都会陪伴并照顾到底——前提是他还可以照顾,他还有机会照顾。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切都不复存在。
帕西瓦尔死了。
帕西瓦尔死了吗?不可能。
克雷登斯的脑子里只有这两句话。
他不停地问自己,不停地肯定又否定地更改着答案。他不断地寻找自己处在梦中的蛛丝马迹,不住地掐着大腿,想逼着意识从万劫不复的梦境中脱离。
可万劫不复的怎么可能是梦境,只有现实才有那么残酷的魄力。
在赛比的带领下,他进到了红漆门内,当蛇口合拢咬开他的手,让血液流出来的一刻,他惊觉自己真的在回来之后如愿以偿地进来了。
这是一间被咒术封印过的房间,帕西瓦尔的肉体就放在祭台上。
按照赛比的说法,帕西瓦尔的灵魂被炸得到处都是,以至于没有办法以主人的身份召唤尸灵,也没有圣石作为媒介,传达让尸灵把他肉身吃掉的指令。所以将尸体放进来并不会有危险,反而还能因封印的咒语效果而让肉体长时间地保持新鲜。
赛比说,“您现在是格雷夫斯家最后的人了,您才有权安置格雷夫斯老爷的尸体。”
可克雷登斯不想安置,他呆呆地望着那个遍体鳞伤的躯壳,脑子一片空白。
帕西瓦尔的魔杖也被赛比找到,好好地搁在帕西瓦尔身边。杖身上全是凝固的血痂,深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赛比又说,“现在三块圣石有一块已经粉碎了,您身为容器,也暂时没有了危险。”
可克雷登斯压根不懂容器的事。他不知道赛比说的是什么,却一点追问的力气都没有。
他抬起手摁住帕西瓦尔的脖颈,后者总说孩子的体温太低,可现在对方的体温更低了,那通透的冰凉瞬间将克雷登斯冻成冰块。
赛比还说,“晚饭稍后就会为您准备,之后也会将您的房间腾到主卧。如果您有需要就随时呼唤赛比的名字,赛比会立即出现在您的跟前。”
赛比虔敬无比地鞠躬,小心谨慎地措辞,礼貌谦卑地称呼他为格雷夫斯少爷,真心诚意地,别无选择地。
克雷登斯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帕西瓦尔已经没有表情的脸,那张脸竟因房间咒术的存在,真的奇迹般地呈现出些许肉色。仿佛躺在祭台上的人只是睡错了地方,过一会就会睁开眼睛,揉着太阳穴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克雷登斯怎么回来了?
克雷登斯怎么进来了?
克雷登斯——该死的,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好请假去接你。
是啊,帕西瓦尔说过只要克雷登斯回来了,就请长假陪他,就不会再把他赶走,就会要他,就会和他在一起。
帕西瓦尔竟然都兑现了,以一种再也无法反抗的姿态,默许着克雷登斯的所有。
但此刻,克雷登斯宁可帕西瓦尔拒绝。宁可他突然推开自己,冷言冷语地告诉孩子所有承诺都将作废,之前只不过是在安慰克雷登斯罢了,因为他以为对方根本不会顺利回归。而就算克雷登斯回来,孩子也只配见到态度冷硬疏离,却依旧有血有肉的自己。
那也行,那克雷登斯也能接受。
在纽特提起守护神的那一天起,克雷登斯就下过决心。如果帕西瓦尔是鸟,那他也会努力地成为鸟。如果帕西瓦尔是猎豹,那他也会拼尽全力地奔跑。
之前所有的不敢不该不允许,只是因为体内还有默然者的存在。而现在没有了,他便会尽其所能,豁出一切,直到追上帕西瓦尔为止。
克雷登斯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学习魔法也好,在面包店工作也罢,跟着海巫离开更是如此。可老天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的努力,为什么不让他继续努力下去,反而残忍地夺去所有的机会,以防他把梦想变成现实。
现在,克雷登斯还没来得及长出翅膀,帕西瓦尔却已经远走高飞了,看都看不见了。
眼泪的突如其来让克雷登斯猝不及防,好似身体终于跟上了大脑的节奏,总算迟迟地做出反应。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打在厚实的地毯上。
他狠狠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肩膀耸动得近乎于痉挛。
痛苦终于在午夜过后,压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与克制。
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真相掏空了他体内所有的力气,时间静止了,他被钉在当下这分秒之中。他深陷在厅室的沙发里,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和下颌都剧痛无比。可更痛的是身体,是心脏,是血肉,是骨头。
痛不欲生,锥心砭骨。
厅堂里一盏灯都没有亮,只有安静的月光从屋外射进来。
他剧烈地抽吸着,无声地哭泣着。
房间是那么安静,像极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地牢。
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所以从来没有人能离去。
TBC
第26章 (25)晨雾
那段日子克雷登斯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时间在他周围静止了,让他感觉不到疲倦和饥饿,睁着眼睛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天亮,闭上眼恍惚一会又到了夜间。他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不吃不喝地坐在沙发里。当他终于支撑不住地躺下时,又很长时间没有起床。
有时候身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则如惊弓之鸟一样弹起。仿佛他只是在等待晚归的格雷夫斯先生,而门开了,帕西瓦尔便会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褪掉周身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