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汹涌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仇恨也一点一点收敛变化,从愤怒变成了茫然,再从茫然褪成了惶惑,继而真正的意识回来了,仍有水雾的眼里盈满了不解与恐慌。
克雷登斯终于看清了帕西瓦尔,但看清的一刻却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浑身湿透,手臂则举在空中捏成了拳头。而帕西瓦尔的睡袍也敞开着,正欺身压着他,与他警惕地对望。
“……克雷登斯?”帕西瓦尔试探着叫了一句。
克雷登斯反应了好久,才微不可闻地点点头。然后迅速把目光闪开,剧烈地抽吸了一口凉气。
他完全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什么,但想来一定是不好的事。他害怕极了,害怕得想哭。可他又好紧张,紧张到他都忘了把捏成拳头的手臂垂下。
看到孩子这个反应,帕西瓦尔终于放下心来。
他松懈般躺下,也把魔杖塞回了枕头底。他侧过脸来看着孩子局促不安并迅速泛红的面孔,放弃了摸摸孩子脑袋或者后背的想法,轻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怎么反应那么大?”
但克雷登斯没有回答,他压根没听清帕西瓦尔在问什么。
当下的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
他把双手塞进被窝,可碰到大腿的刹那忽然发觉自己什么都没有穿。他就这么□□地躺在帕西瓦尔旁边,对方的味道和温度毫无阻拦地从身边传递过来。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他在被窝里又把拳头捏起,平躺着不敢动弹。
帕西瓦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彻底转过身握住孩子的肩膀。但克雷登斯还是不动,就像砧板上脱水已久的鱼。
不得已帕西瓦尔又拍拍孩子的脸,逼着他把眼睛睁开。
“我问你话,你听见没有?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帕西瓦尔向来没有追问克雷登斯的梦境的习惯,之前克雷登斯发噩梦的表征也证明其大概是看到了玛丽——那问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何况还要孩子再难受一回。
但这一次则不一样,帕西瓦尔看得出玛丽不可能让克雷登斯恨到这个程度,也更不可能让克雷登斯质问她不救他的缘由——克雷登斯从来就没指望她会真的救他。
“你在梦里遭遇了什么?谁不救你了?”帕西瓦尔又问。
克雷登斯紧紧地锁着眉心,他试着回想了一下梦境的内容,又晃动着脑袋拒绝回答。
他不是不记得梦里的细节,可正是因为细节清晰得就像真实发生过,他才痛苦到无法顺利地道出真相。
帕西瓦尔并不放弃。克雷登斯越是守口如瓶,他越是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孩子体内的魔法闸门已经打开了,按照奎妮的说法克雷登斯又似乎在预言方面有些天赋。预言师的梦境向来没有那么单纯,他们的眼界或许可以到达遥远的未来,亦或是久远的过去。
也许克雷登斯也一样。
那克雷登斯有可能梦得到自己真实的身份。或者,至少,能从梦境中找到蛛丝马迹。
赛比的话又回到帕西瓦尔的脑海,他迫切地想用孩子的身世证实家养小精灵的错误。
于是他又拍了一下克雷登斯的脸,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命令你回答我,克雷登斯。我再问你一遍——你遭遇了什么,谁没有救你。”
这一回,克雷登斯无法保持沉默了。
每当帕西瓦尔用上命令的语调并沉下声线,就意味着男人的火气又要上窜。
而克雷登斯只好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了一个令帕西瓦尔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
“您……”克雷登斯嗫喏着,垂着眼帘盯着被子的一角,他的声音小得听不见,但还是按照帕西瓦尔的要求把整句话说完整——“您……您没有救我。”
“……什么?”帕西瓦尔扬起了眉毛。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做了那么多努力之后,在孩子的心中还维持着最初的恶劣形象。
但既然问题是他问的,硬着头皮也得继续下去。至少他得弄清自己的形象恶劣到什么程度,让克雷登斯恨到要把他给掐死。
“那我对你做什么了?”帕西瓦尔瞥了孩子一眼,内心为自己喊了一万个冤枉。
他确实冤枉,他这辈子或许还没那么小心翼翼地对过任何一个人。但无论怎么克己——是的,他几乎都能猜到梦里的自己对孩子做了什么,介于他们确实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估计他都得一辈子背负这样的标签了。
可克雷登斯想说的远不止如此。
他和帕西瓦尔已经有了一段时间的接触了,虽然曾经受过伪装成格雷夫斯模样的格林德沃的伤害,但那份伤害现已慢慢康复,并不会令克雷登斯崩溃。
而梦里的场景却不是这样。它不仅超过了克雷登斯的承受力,更超过了帕西瓦尔的想象,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悲剧的方式出现,已经不能单纯地用被遗弃的悲伤来形容那份肝胆俱裂的绝望。
因为——“您、您看着别人把我送上了火刑架……让他们、让他们烧死我。”
克雷登斯咬了咬牙龈,眉头皱得有点疼——“您……您看着他们点火。”
克雷登斯揪住了被角,他似乎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听到排山倒海的叫嚣,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
“您……不救我。”他重复了一遍,牙缝里勉强地蹦出字眼——“所以我、我被他们、被他们……”
“处以、处以……”
火刑。
巫师审判。
那一场梦大概开始于一个木屋,可木屋的场景已经接近了结局,开端却远在梦中的克雷登斯的脑海里。
当他的意识出现在木屋内时,屋外已经围了一圈举着火把的村民。
他们呐喊着,控诉着。烈焰排成了长蛇,长蛇首尾相连。火把忽高忽低,随着叫嚣放下或举起。
他们的咆哮一浪高过一浪,一步一步把圆圈缩小,一点一点朝门口逼近。
克雷登斯站在窗口向外看着。
他大汗淋漓,单薄的衣衫已经湿透了,可他却觉得浑身冰凉,周身的骨头都冻得打颤。
“你去了哪里!你昨晚去了哪里!”他的母亲追到他的身边,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能清晰地听清语气中的惶恐,“昨晚是恶魔之夜,你到底去见了什么人?!你告诉我,你让他赶紧为你作证,赶紧给你澄清!”
克雷登斯怔住了,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随即,更多的回忆的片段冲破了堤坝,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去了树林,是的,他去了树林。
昨晚是血月,是恶魔之夜。他记得那轮月亮挂在天上,从树叶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月亮上蒙着一层血红的纱。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在林子里等了他好一阵子。他走动时踩着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一个男人。
一个克雷登斯爱着,并相信对方也对他抱以相同情感的男人。
“镇长。”克雷登斯说。
不,克雷登斯没有说。他的嘴还是紧闭着,面对女人焦灼不安的质问。他看着被自己认定为母亲的人双唇快速地开合,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去了哪里!你说话,你说话……等会他们一定会问你,我可以说你待在家,可是……可是你去的地方有没有被人看到!”
女人抓住了克雷登斯的胳膊,拼命地晃动着。似乎想把男孩的精力集中起来,想让他能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说出足以赦免他的论据。
可克雷登斯还是说不出话。
他怎么说得清楚,怎么开得了口。他和镇长的那种关系,那种病态的,肮脏的,不可见光的,难以启齿的关系。
克雷登斯抽搐了一下,努力地再往深处探究。紧接着又一大波画面涌进了他的大脑,迫使他轻抽一口冷风,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独自迈进男人家门的场景。
那是镇长的家,那是他第一次戴着兜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敲响对方的门。
这大概,就是一切的开始。
而开始的原因,是他想救那个被当成女巫抓起来的,自己的姐姐。
从他姐姐被抓起来到现在,已经三天了。他的母亲和妹妹已经绝望,可他认为还有人能救姐姐一命。
比如,镇上最有权力的人。
镇长让他进了门,耐心地听完他声泪俱下的倾诉,却无奈地摇摇头,对他说——“她没有办法了,她被逮了现行。”
“可她不是女巫……您知道她不是女巫,她是被人冤枉的,她总是被人冤枉……”
克雷登斯在男人的家里哭了,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让镇长心软,“还有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的妹妹还很小,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事,她怎么可能……”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说她姐姐毒害了村里的男人,不知道村口死去的男人和姐姐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那个男人欺负过他姐姐,所以姐姐反抗了,逃开了。可这和巫术有什么关系,这和那个男人被狼咬死有什么关系……
不仅如此,母亲和妹妹也被指认为帮凶。
但他的妹妹才八岁,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巫术。他发誓她根本不知道,家中任何一个女人都与那些东西没有关联。
可惜,没人相信他们。他们是外来者,他们不受保护与庇佑。
“你不了解她,我也不了解她。但她被抓住了,她的房间搜出了用以下咒的图画。我没有办法,孩子……我没有办法。”
男人搂住颤抖的孩子,低声安抚着。可话锋一转,他也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我只能尽量保护你的母亲和妹妹。如果你需要我这么做的话……这一点我会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