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休斯是很漂亮的人类,没有鱼鳍,没有鱼鳃,没有鱼尾。体型健硕,面容俊朗。他符合莱马洛克对人类最美好的想象,而他不认为——他该断掉一边手臂。
莱马洛克的心脏拧了一下。
“……你不会也喝了遗忘剂吧?”忒休斯有点慌了,他快步走到莱马洛克面前。
他想摸摸莱马洛克的脑袋,可他刚靠近,莱马洛克就往后缩了一点。
忒休斯碰到了他,尽管只碰到了一瞬。那一瞬让莱马洛克意识到——忒休斯的手臂真的断了。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嘴巴微微张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哑,好像先前的鱼骨头卡在了喉头,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于是他只好定定地盯着忒休斯再看了一会,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也不管小鱼仔掉到哪里去了,乱七八糟的感觉一股脑地全涌了上来。
他没想到忒休斯真能把他想起来,也没想过对方会再一次不顾一切地来找他,更没想到再见时忒休斯已经断了半边手臂,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也意识到这是他害的,这肯定是他害的。
忒休斯赶紧把莱马洛克抱住,一边捋着他的后背,一边又好气又好笑地安慰,“你能不能别每次都那么狼狈,太丑了我都不懂怎么说服自己喜欢你了。”
可这话却让莱马洛克哭得更凶了。
他忽然不想要忒休斯喜欢他了,也不希望忒休斯想起他了,如果这一切的结果是让忒休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那他愿意把所有交集都终止在他去伦敦之前。
他真的太傻了,太天真了,他以为爱情是伟大的,所以要紧追不放。
可他没有想到,伟大便也意味着牺牲。
“……唉!怎么、怎么搞的啊……”莱马洛克把脑袋压在忒休斯肩膀,右手却忍不住捏住对方空荡荡的左边胳膊。
他心如刀绞,仿佛那疼是疼在自己的身上。他觉着割鱼鳍的时候都没那么疼,可现在心脏却像裂成了两半。
“不小心,被别人耍阴的打中了。”忒休斯轻描淡写地答道,笑着亲吻莱马洛克的耳朵。
那漂亮的耳刺又因为情绪激动而长出来了,半透明的耳刺在烛光照耀下一闪一闪,亲上去还有点点冰凉。
忒休斯发现自己是真喜欢上这样的耳刺了,或许过不久也能喜欢上手指间的蹼。蹼摸过身体也是凉凉的,就像把莱马洛克抱在怀里时一样。
莱马洛克很白,很瘦,抱起来活像一条鱼,又滑又凉。此刻莱马洛克也像被抓起的鱼一样扑腾着,就差变出条鱼尾拍来拍去了。
可这样的挣扎却让忒休斯眼眶湿润,他差一点点就再也抱不到这条鱼了。差一点点就忘了抱着这条鱼的感觉,而差一点点,这条鱼也忘了他。
莱马洛克哭得浑身发抖,他用力地捏着那个衣服疙瘩,仿佛想从里面捏出手臂原本的形状。
他脑袋一片混乱之后又是一片空白,鼻腔也又酸又疼,眼泪更是一个劲地涌出,不一会就把忒休斯的肩膀打湿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会压着忒休斯的肩膀,一会又想起身。他话都说不清楚,可还是一个劲地在问,“那怎、怎么办……那怎么办……”
说实话,忒休斯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一直没有细想,也不愿意去想。他怕想了自己也会恐慌,可他怎么能恐慌,他是要一个猛劲地冲来把莱马洛克带走的,恐慌了,事情就越办越难。
他不允许莱马洛克从他肩膀上抬起来,只是用力地用右手箍紧对方。他要通过自己的镇定让莱马洛克冷静,让这个已经慌了神的家伙意识到——“断都断了,就别啰嗦了。”
莱马洛克还想说,但忒休斯吻住了他。
他爱莱马洛克,这种感觉他之前未曾体会。那是一种非常冲动,非常强烈的感觉。仿佛有一腔热血在他的胸口沸腾,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而所有的牺牲,都将无足挂齿。
是的,断都断了,再啰嗦也没有意义。
如果断臂的结果是他能以此,换一次此生未曾拥有过的爱情,那他认为,这很值当。
那天晚上,忒休斯和莱马洛克都没有睡着。
他睡在莱马洛克的房间里,他把莱马洛克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害怕一觉醒来高文就把莱马洛克关起来了,或者莱马洛克又对他说——你走吧,你快点走了,走了就别回来了。
他很不安,他没有告诉莱马洛克那几句话给他的伤害有多大。可是每每想起就会一阵一阵地心悸,那仿佛是在一刻不停地提醒他——这份感情从始至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的误解,他的幻觉。
所以他开口问了——“你喜欢我吗?”
莱马洛克说,喜欢,当然喜欢,不喜欢怎么会难受,不喜欢怎么盼着你能想起来。
可是他还是不安,又问——“真的吗?你这一回不是开玩笑,不是骗我哄我,把我当成外头的野猪耍着玩?”
莱马洛克笑了,笑着又有点想哭。
他说不是,不敢,你老打我,我怎么敢耍着你玩。
忒休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用右手捏着莱马洛克的肩膀。
他还想问更多的东西,每次处理内心不安的问题时,他就靠不断的求证来寻求安定。
可是他问不出来了,相反,他只想一个劲地保证——“我会对你好,我以后不打你了,你说什么是什么,你别离开我,别跳进大海就没了影。”
莱马洛克好难受。
他稍稍往忒休斯的方向靠了一点,想想不合适,又翻身把半个身子压在忒休斯的胸口。
他用力地箍着忒休斯的脖子,耳刺扎得忒休斯有点疼。
他用脑袋蹭着忒休斯的颈窝,就像海怪之间亲昵的示好一样。
他说我哪能跳海,我都游不好了,跳不了海。你别怼我就行,你一怼我,我就不懂怎么办了。
但是忒休斯还是不满足,他狠狠地抚摸着莱马洛克后背长出的鳞片。他用力地呼吸着,想把这一股咸咸的味道刻进骨髓。他就像一个孩子,幼稚的,偏执的,不讲道理的,胡搅蛮缠的。
“再说你喜欢我,说给我听。”忒休斯咬着牙,牙缝里挤出过分的要求,“说多几遍,让我放心。”
于是莱马洛克便一次一次地说。
喜欢,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他和忒休斯的结合是一个意外,可海民的诞生也是一个意外。
莱马洛克是那么多年来第一个爱上外来客的海巫,所以他会被质疑,被阻挠,被嘲笑,被不看好。
但在几百年前也必然有一个海兽率先爱上了一名巫师,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诞下第一个海兽与人类的后代,否则怎么会长大,繁衍,形成当下的自然而然。
所以莱马洛克不怕。
无论高文说他出去有多少风险,无论外头的人有多不可信,无论他可能遭受多少歧视和白眼,甚至被人当成畸形嘲笑和排挤,他都不怕。
他害怕的是明明想要却不能说出口的无奈,他害怕的是未曾得到却已经失去的钝痛,他害怕的是想要追求却不敢尝试的恐惧,他还害怕不愿忘却,却不得不忘却的懦弱。
而现在忒休斯就在他的身边,用自己惶恐的求证来证明他比莱马洛克更害怕失去对方。那莱马洛克就突然不怕了,毕竟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一个人不怕。
“所以……我想知道您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独门秘法,可以帮帮我的朋友?”
“你喜欢章鱼吗?”
“呃……喜欢吧,吃过一点。所以……断了的手臂,可以再长出来吗?”
“你不喜欢章鱼,所以你才吃它,你太可怕了。”
“不不不,我喜欢……我……我也觉得章鱼很好,很好看。不过断了的手——”
“那你以后不能吃了。”
“嗯,我不吃了……我想说那个手臂断了大概有两周了,如果是这种情况——”
“你骗我。”
“……我没骗你。如果你是章鱼的话,那……章鱼确实很好看。”
“那你发誓以后不吃了。”
“……我发……我们能谈谈我朋友的手臂吗?”
“那你喜欢海带吗?”
望着对方那双澄澈得仿若一汪湖水的眼睛,帕西瓦尔有点绝望。
帕西瓦尔在来的过程中就听说过克鲁古柏乐了,格朗乔伊说他是一个魔药大师,同样也是断崖岛最强悍的巫医。他曾经让自己断掉的触手恢复原形,这也让帕西瓦尔和忒休斯燃起了一线希望。
不过帕西瓦尔已经在莱马洛克家里睡了两天沙发了,也花了两天和早上便过来探望的章鱼接触了,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他俩的话题还停留在第一次见面时最初五分钟内抛出的那一个。
帕西瓦尔甚至觉得他是不是用错了语种,才使得对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过帕西瓦尔也庆幸——还好忒休斯喜欢上的不是眼前这只海民,如果是,帕西瓦尔打死都不会祝福他。
所以当他在第三天早晨又差不多聊了一个小时后,帕西瓦尔仍然没有从对方身上得到关于忒休斯手臂重塑的半点希望。
而看样子,那条章鱼已经把帕西瓦尔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了。
正当帕西瓦尔决定保持沉默,不再向一条莫名其妙的章鱼透露更多的私人信息时,格朗乔伊来了。他一脸疲倦,看样子这两天来,他被这里的领主怼得不轻。
克鲁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以一种正常得令帕西瓦尔大跌眼镜的态度问道——“你换回你们家原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