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摩挲够了,这才准备将盒子打开。看这盒子的大小长宽,倒像是店里用来装布料的那一种,可柏杨给自己送布料做什么?
薛蟠疑惑的想着,抬手揭开了盒盖。
下一瞬间眼底现出一抹淡淡的绿,那绿如初春草色,又如碧湖清水,但又都不像这两样,竟是不知道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薛蟠不由抬手揉了揉眼睛,似乎这样便能够令自己看得更清楚。
他虽然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没有几两墨水,但家中毕竟经营着这些生意,况且自己日常也有衣服上身,所以对布料倒也算是略知一二,却从未见过绿得这样好看的料子。
待伸手去触,才发现这料子竟又轻又软,比薛蟠所知道的绝大部分布料都更薄,但又比纱细密,竟是无一处不好。若是用这样的布料裁了夏日的衣裙上身,看上去既清爽又飘逸,怕是连暑气都仿佛要退三分!
杏奴送了人回来,见薛蟠傻愣愣的蹲在盒子旁边连忙走来问道,“盒子里装了什么?大爷看了这许久。”
待得他看清那一匹布料,也不由“呀”了一声,赞道,“好漂亮的料子!整个金陵城怕都找不出第二匹来!”
薛蟠听他这样说,立刻高兴起来,抬手在他身上一拍,差点儿将杏奴给拍到地上去,“好小子,果然有眼光!这样的布料,也只有杨哥大手笔,方能送出来了。”
“真是柏大爷送的?”杏奴疑惑的问。其实他是不太相信柏杨能送出这种东西的,但话才出口就对上了薛蟠的怒目而视,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柏大爷怎么会送大爷这样的好东西?这不年不节的,也没个缘故。”
“胡吣什么?”薛蟠道,“杨哥给我送点子东西,难道还要挑日子不成?”
就是要这样随意的送,才不显得见外。
不过,柏杨好端端送一匹布料,还是让薛蟠心里有些疑惑的。他蹲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哎哟”叫了一声,“看我这记性,竟将这事忘光了!”
他伸手在布料上摩挲了一会儿,才道,“去年冬天江宁织造来过人,让咱们去找个什么冰青布的,说是今年夏天要进上。看看日子也该到了。这段时间里闹哄哄的,我几乎将此事给忘在脑后。亏得杨哥还记得,他寻摸来了这样的好东西,怕是让我用来应付江宁织造的。”
杏奴也以手加额道,“可不就是?小的竟也忘了此事,该打该打!”说着真就在脸上拍了两下。见薛蟠满脸喜色,又凑趣道,“还是柏大爷心里惦记着大爷,才将此事放在心上。难为他怎么寻来这样好的布料?”
“你懂什么,民间什么样的高人没有?只不愿意让人知晓罢了。但这样的人家,也时常有日子难过的时候,可不就得将祖传的手艺搬出来混饭吃?这样的好东西偶尔也有人买到,钱倒在其次,最难得的是要一直花费心思盯着,否则就有好东西也买不到的。”薛蟠道。
他说到这里,神色已有些怔怔的。
他平日里只当自己是掏心掏肺的对柏杨,却只觉得柏杨对自己的态度总少点儿什么,显得客气生疏,心中也不是没有不忿过。只是柏杨在他心里实在是天人一般的人物,本来也是又敬又慕,不敢造次,只是每每想起,自己心中黯然罢了。
然而如今见着这匹布料,他才晓得柏杨待自己的心思,或许并不说出来,却实在是将自己的事都放在心上的。
又想起自己回来时柏杨的一番殷殷嘱托,怕不也饱含着他对自己的期望?
薛蟠只觉得心头一热,一股豪情壮志从心底涌出来,直冲到头顶。得柏杨如此青眼,他只觉得自己便是即刻死了也甘心。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交了什么好运,才能得柏杨另眼相待。但柏杨处处为自己设想,他自然更不能辜负对方的期待。更将柏杨说过的话,十分珍重的记在心上。
至少……至少下一回再见着他时,自己不该再是原来那般狼狈的模样,总要柏杨为自己操心。至少要将手里的事情都做出点样子来,才有脸面去见他!
总有一天,薛蟠痴痴的想,总有一天我站在他身边时,要别人都说不出一句不好来。
少年人的心思也许漂浮难定,然而一旦定下来,却又自然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那是成年人已经彻底遗忘与失去的东西。有的时候,心里认定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事,也许最后就真的做到了。
尤其是像薛蟠这样的性子,他遇到事情不会多想,总显得鲁莽冲动。但这也是他的可贵之处,因为他不会害怕,不会畏缩,不会瞻前顾后,甚至不会给自己找借口。如果做到了这样,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能成功?人本来就最善于创造奇迹。
这刻薛蟠在心中立下这样的祈愿,虽然不过是一粒微小不起眼的种子,但相信总有一天,它能够秉承那一往无前的气势,长成参天大树。
第28章 雨过天青
说来也是凑巧,这头薛蟠才收到了柏杨让人送来的布料,那头织造府就来了人,催问他冰青布一事。
这时江宁织造作为皇室御用布料供应部门,拥有从蚕桑到织染一整条生产线,所出布料精美异常,因此才为宫中所喜爱。不但如此,他们还要时时搜罗工匠,对布料进行改良和创新。一来是为了取悦宫中贵人,二来也是同相去不远的苏州织造相互竞争。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天下间所有好布料都只出在这里。毕竟民间能人辈出,总有人能做出更好的布料,而织造府却不可能将所有工匠全都收揽在手中。因此他们每年也会从外头采买一部分布料,主要是求个新颖别致。
所以其实即便织造府那边不开这个口,像薛家这样的大商户若是弄到了上好的布料,也是会主动送过去的。不过不是必须要做到的罢了。薛家因着之前薛蟠闯下的祸事,才被织造府强行摊派了这么一个活计。
虽然将任务交给了他,但实际上,织造府并不认为薛蟠能找到那冰青布。若能找到,苏州织造那边早就找到了,轮不到他们。所以这会儿虽然例行派了人来催促,实则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却不料见面之后,冰青布的确没有,但薛蟠却说自己手中有另一种丝毫不逊色的布料。只是他拒绝了对方看一看的要求,而是希望能够直接将布料献给江宁织造郎中刘大人。
江宁织造府和苏州织造府的结构非常特殊,虽然是挂在内府名下的衙门,但实际上却直接对皇帝负责。本朝帝王都有个任用私人的爱好,江宁织造府这位刘大人,在今上还是太子时,曾为太子侍读。
——这太子侍读的地位比伴读更低一等,是从内府诸臣家中挑选出来的,除了端茶倒水的活计之外,皇子金尊玉贵,若是上课犯了错或是功课达不到要求,不能直接惩罚,侍读们便要代为受罚。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够得到太子的重视,将之视为心腹。
今上御极之后,这些心腹私人们自然也都跟着水涨船高,这位刘大人也被派了江宁织造的差事。
虽然没有实际证据,但据说他除了掌管织造之事外,还负责为皇帝耳目,监督江南官员、汇报各种动向。因此,江宁织造府虽然只是个闲散衙门,然而实际上在江南的地位,却几乎能与两江总督府分庭抗礼。
而因为这种差事的特殊性,所以可以说,刘家就是织造府,织造府就是刘家,府中一应的事务也都是由刘家人负责,只不过挂着个衙门的名号罢了。
所以如果能够跟刘家搭上关系,对薛家来说,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无论是在金陵的生意,还是内府那边的差事,都能够得到好处。
若是从前的薛蟠,恐怕不会去考虑这些东西。然而如今这布料是柏杨送来给他的。薛蟠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但必定不会太容易,所以薛蟠并不甘心就这么直接将布料交给来人。那样功劳将会算在别人头上,他薛家顶多能被施舍几件差事。
再加上他心心念念想着要解决了薛家这边的麻烦,然后去找柏杨,竟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那刘家人自然不太高兴,却也不得不答应薛蟠的要求。薛家也是大族,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作假。而倘若这东西果真很好,那么自己作为引荐者自然也有功劳。
因此薛蟠很快让人抬着盒子,随来人一同前往织造府。说起来,柏杨送给自己的东西,结果还没捂热就要送出去了,柏杨心中也是一千一万个不舍得。可惜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如此。
不过这反倒坚定了他心中的信念,总有一天,他不会再受这样的限制,不需要对现实妥协,那时候他所拥有的一切,谁都别想拿走。
临出门时,薛蟠让人叫上了薛蝌。如今薛蝌才是明面上的当家人,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少了他。况且薛蟠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待人接物上,薛蝌比他更讨人喜欢,尤其听闻刘大人最喜欢奖掖后进,提携年轻人,薛蝌人品才貌俱佳,不怕他不重视。
听说有另一种能够同冰青布匹敌的布料现世,刘大人很爽快的答应见他们。一行人被请到花厅上,等候了约一刻钟左右,刘大人才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