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楚留香续道,“有人对她说,喜欢看见她这么穿。”
花满楼失笑道:“什么人会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那女孩子居然也会听话?”
楚留香的手停在鼻梁上,像是想掩住一个笑意,随即轻声道:“她的情人。”
恋爱中的女孩子,总是最肯听情人的话的。
然而花满楼还是很奇怪地问:“一个男人,为什么要让喜欢的女孩子穿成这样给人看?”
楚留香忍着笑道:“也许并不是给人看,而是只给他自己看。”
谧静的室中,只有一对年轻男女。烛光摇曳下,映出少女朦胧的、诱人的胴体。
这正是男人梦想的旖旎画面。
花满楼似乎呆住了,过了半晌才叹道:“果然还是香帅风流潇洒,经验丰富。”
楚留香一下子咳嗽起来,喘着气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挖苦我?你真以为我像别人说的那样,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就好一个?”
花满楼只淡淡地回答了三个字,楚留香顿时噎住了,然后转头就跑,跑进船舱下的厨房里,闷头去喝宋甜儿煲好的汤。
花满楼说:“沈珊姑。”
◇ ◆ ◇
船已起锚。
楚留香和花满楼都不在船上。他们坐车。
因为他们要去江南。
从蓬莱到江南,走海路要绕过山东半岛,足足多花上十余天工夫。
他们不能等。
“先去哪里?”
花满楼在车上问。此时马车已到了青州府,正在继续南行。
楚留香想了想,道:“李家在苏州,林家在常州,慕容在应天,彼此都相隔不远。我们可以先往京师,向东一路兜过去,到松江跟蓉蓉她们会合。”
花满楼一怔,脱口道:“京师不是在北……”一句话没说完,他似乎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便咽下了后半句话。
但楚留香已鼓掌笑道:“原来你也听说朝廷欲迁都北平的事了。消息如此灵通,不愧是江南花家公子!”
花满楼淡淡道:“我不是。”
楚留香却仍然哈哈笑着,随意伸直了双腿,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眯起眼睛端详着花满楼道:“你还想蒙我!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身上有种大家子弟的气质,绝非寻常江湖人可比。若不是红.袖提我一句,我还真忘记了江南巨贾花奉时花老爷!”
花满楼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苍白,但还是平静地垂目道:“红.袖姑娘没有告诉你,花奉时弟兄三人,只他这一枝人丁兴旺,共有五子二女,小儿子年方六岁么?”
楚留香恍然拍了拍额头,道:“对了,你说你有六个哥哥?”
花满楼道:“不多不少,正是六个。我排行第七。”
楚留香道:“你不是花奉时之子?”
花满楼道:“我说过,我不是。”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向后靠在车壁上,摸着鼻子道:“那么你到底是谁呢?你一定要保持这种神秘吗?”
花满楼的眉梢动了动,没有回答。楚留香却突然直起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神态中看出他心里的想法。
离开济南之后,花满楼就没有提过自己的身世。就连陆小凤,楚留香直觉地认为,那是他最好的一位朋友,他也没有再说起过。
也许他有为难之处,也许他只是不愿张扬。但楚留香却越来越好奇,想要了解他这个人的一切。
楚留香从来不是个性急的人,然而对花满楼的事,却总是觉得迫不及待。
但现在,望着花满楼刻意维持的平静神色,楚留香决定继续等。
等他自己说出来。
过了很久,花满楼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那个女孩子一定是江南三大世家的人?”
这句问话正合着他们此行的主题,却与前面的谈话衔接得有些僵硬。楚留香仿佛没有察觉这种僵硬似的,笑道:“你说那女孩子武功不弱?”
花满楼一边回忆,一边点头道:“她身材匀称,四肢筋肉紧实,但并不过分健壮,足底有薄茧,应该是练有上乘轻功。”
楚留香道:“哦?比我怎么样?”
这句问话充满了洋洋自得的意味,本不像是出自一位真正的高手,花满楼却轻笑道:“说起轻功,江湖百年之中,又有谁能及得上楚香帅!”
楚留香登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口中却道:“你夸我简直比红袖还狠。虽然我对自己有信心,难道整整一百年,都找不到第二个轻功高手了?”
花满楼干咳了一声,继续道:“但是江湖上以轻功见长的门派并不算少,你如何能确定那女孩子的师承?”
楚留香磨擦着鼻梁道:“收女弟子的门派是不少,但能让女弟子如此娇生惯养的,却一个也没有。”
花满楼眉梢一跳,道:“你是说……她的手?”
楚留香道:“不错。她脚底因练功起了薄茧,但她手上的肌肤却像绸缎一般,又光滑又细致,一个茧子也没有,而且指甲长长的,修剪得很整齐。”
花满楼沉吟道:“那也许是因为她惯用左手。她的左手不是被人砍断了么?”
楚留香笑道:“把你的手给我,左手。”
花满楼莫名其妙地伸出手去,立刻被楚留香握住,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然后每根手指的指尖也被依次抚过。他愣怔了一阵,讷讷道:“你……”
楚留香打断他道:“你说,你是二十二岁那年搬出来住的?”
花满楼道:“是。但这……”
楚留香道:“自己生活了不到一年?”
花满楼道:“嗯。”
楚留香的手指停了下来,就停在他的手心里。花满楼能感觉到,那细长的手指在自己掌心轻轻敲了敲,随即听到楚留香缓缓道:“你的手上有茧子。”
花满楼当然知道自己的手上有茧子,因而淡淡笑道:“我是瞎子,我的手就是我的眼睛,所以我用它的时候比别人多。”
楚留香握着他的手突然紧了紧,才道:“眼睛不方便的人,触摸东西用的是指尖。你的指根和手掌上也有茧子,应该是平日料理生活琐事留下的。”
花满楼笑道:“我比较笨。”
楚留香微微摇着头,用叹息般的语气道:“你只是太好强……你看,你只独自生活了不到一年,又是惯用右手的,但左手上还是有劳作的痕迹。如果那女孩子是拜入哪个门派作徒弟,难道还带着丫鬟小厮,服侍生活起居么?”
这一次花满楼就点头道:“所以你才确定,她是出身于武林世家、高门富户的小姐?”
楚留香道:“再不然,就是王侯公主。”
花满楼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说得好像你见过公主似的!”
楚留香搔了搔鼻梁,道:“我若说我真的见过,你信么?”
花满楼的笑声突然顿住。他想起楚留香乘坐的那条千料官船,似乎正暗示着某种非同寻常的身份。然后他叹气道:“看来我之前说的并没有错,和你交朋友,是我高攀了。”
楚留香正要放开他的手又再次握紧,沉声道:“你别多想。我如果在意那些东西,就不会甘愿跑到江湖上,去当个小偷。”
花满楼没有再开口,却已感到从自己掌中传来的温热。那热度一直通进他的心里,像是在那儿点燃了一盏明亮的灯。
◇ ◆ ◇
在花满楼心目中,楚留香不止是一个人。
“楚留香”这三个字,就是一个传奇。
一个不但在有生之年名满天下,甚至他的经历、他的冒险都会被编成故事,流传于世长达百年的传奇。
因此,对于花满楼来说,这个传奇是不会失败的。
在他们初遇的时候,楚留香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过“我从未失败过”,而花满楼百分之百地相信这句话。
他之所以要反驳楚留香,只是出于少年人的好强、和他自己也觉得多余的、善意的提醒。
而和楚留香相处的这段时间,更令他感到,这个人像是永远不会碰壁的。
所以当楚留香真的碰壁的时候,最惊讶的不是楚留香自己,而是花满楼。
“碰壁”不仅是一种修辞,而且还很接近实际的情形。
挂着“慕容世家”的黑底金漆匾额下的黑色大门,就在楚留香的眼前重重关上,险些撞破了他的鼻子。
楚留香只得苦笑着后退,退下高高的台级。他的手又习惯性地摸到鼻子上,像是在揉被碰痛的地方。
花满楼跟着他走了下来,愤愤道:“什么武林世家,竟如此无礼,连门也不让人进!”
楚留香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摸鼻子的手也已放下,只顾盯着花满楼道:“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生气。”
花满楼道:“我……我只是不喜欢他们这种态度。家世再煊赫,也不过是江湖中人,为何不为彼此留些余地?”
楚留香笑道:“你为我打抱不平?”
花满楼道:“你是楚留香!”
楚留香却渐渐不笑了,过了一阵才缓缓道:“楚留香只是个小偷。慕容世家家业大,又在京师脚下,不得不顾及声名,倒也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