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择的战场，竟是在水晶湖底。
楚留香收起笑容，举步跟上了阴姬。他明白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但他的心中又有些庆幸，只因在水中，他所能掌握的胜算说不定要大得多。
神水宫本就是阴姬的主场，无论选择在哪里决战，阴姬都占有地利之便。
但阴姬不知道的是，楚留香在水中的功夫。
寻常人一进水中，能发挥出的武功连陆地上的一半都还不到，但楚留香在水中，就像一条鱼般自由自在。
这是他最有把握的一种战法。
石门已开，湖水已滔滔涌了进来。
阴姬一纵身，白色的身影便率先跃了出去。她穿入湖水中的样子，宛如玉女投梭，迅捷灵巧。跟在她身后的楚留香，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阴姬的水性，实在比他想像的还要高得多。如果说楚留香是一条鱼，那么她就是水。她无需去迎合、顺应着水势的变化，只因她已和水融为一体。
阴姬自如地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她的衣带和长发还像之前那样在水中飘荡，但她整个人的姿态都无懈可击。
楚留香突然不敢出手。他自以为的优势，转瞬间便成了劣势。他还未与阴姬交上一招，就觉得自己已一败涂地。
这一战，楚留香是否还有希望？
◇ ◆ ◇
有风吹过。
水晶湖的湖面上，泛起微微的涟漪。
但更深的涌动是在湖底，一串串细碎的水泡，不时冒上水面，湖中也渐渐开始出现奇异的旋流。一种暗沉的、咕噜咕噜的响声，震动着整个湖面。
神水宫的弟子都吃惊地跑了过来，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她们当然知道，水晶湖下，就是宫主的寝宫。
可现在那神圣的禁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们一个个紧紧地盯着掀起波澜的水面，就像看到了水下潜藏的怪兽。每个人的心中，都不由升起莫名的恐惧。
◇ ◆ ◇
楚留香和阴姬这一战，是百年内的第一场旷世之战。就算是后世名侠李寻欢与金钱帮主上官金虹的决战，虽然极早就获得了江湖中人的瞩目，但它的激烈与精彩，也无法和楚留香这一战相提并论。
是以李寻欢的夫人孙小红，那位聪明风趣、喜爱以说书的方式向别人讲述江湖故事的女侠，也一直对这一战津津乐道。
“论实力，没有人能战胜‘水母’阴姬。”她这样讲，“她的功力就像是水，源源不绝，生生不息。她非但是那个时代的第一女性高手，就算称她是当世第一高手，说不定也不为过。”
“那楚留香岂非完全没有胜算？”听书的人问。
“单就功力而言，楚留香完全比不上阴姬，而楚留香生平最擅长的轻功，在水中也无法施展。楚留香水性虽好，但阴姬却比他更胜上三分。”孙小红带着明亮的笑容，下了这样一个结论，“从任何一方面来看，楚留香都必败无疑。”
“听你这样说，楚留香最后是胜了？”
“他胜了。”
“他是怎么胜的？”
“只因高手过招，比的不仅是武功和招式，更是智慧与谋略，还有运气。”
“你是说楚留香的运气很好？”
“一个在任何时候都肯动脑子，从不轻言放弃的人，他的运气就绝对不会太差。而楚留香，正是这么一个运气好到了极点的人。”
◇ ◆ ◇
湖水翻动，像是一锅煮沸的汤。
神水宫的弟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生怕惊动了潜在湖中的那可怕的怪兽。
然而“哗啦啦”一阵巨大的水声，一根水柱从湖心冲天而起。那本该现出宫主法身的水柱顶端，此时竟赫然有两个人的身影。
是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
阳光照在他们水湿的身上，也照着周围晶莹剔透的水珠，闪耀出七彩缤纷的光芒。
他们就那么忘情地紧紧抱在一起，一刻也没有分开，在众弟子惊讶的目光中，密密地接着吻。
那其中的一个人，正是所有弟子都一心一意地崇拜着的宫主，在她们心目中，宫主就是神，是圣洁的化身。
但另外一个人，显然是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像湖水那么蓝的衣裳，勾勒出他修长而充满阳刚魅力的身材。他双臂牢牢地环抱着宫主，两个的身体间没有一点缝隙。
所有的弟子都张大了嘴巴，仰头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奇迹。她们知道神水宫素来不容许男人进入，而这个男人是从宫主的寝宫底下钻出来的。
这个和宫主如此亲密无间的男人，如果不是宫主的情人，还会是什么人？
这些神水宫弟子，有些正值豆蔻年华，有些已青春不再，但她们自从进入神水宫，就过着清心寡欲、远离世俗的生活，而且，她们一直笃信着宫主向她们灌输的话，从来不去关注、不去亲近男人。她们觉得，这个世上的男人，都是为了毁灭女人而存在。
然而此刻，在阳光照耀下的水晶湖面上，在炫目的水花映衬中，她们像天神一样信奉的宫主，却和一个男人表达着亲密和爱意，就像是要把这份感情告诉全天下一般，高高在上，无所畏惧。
她们本应感到愤怒，现在却觉得欣慰，她们本应对阴姬失望，现在却暗暗羡慕着她。
只因她可以毫不掩饰她对于男人的情感，她憎恨和厌恶着那些无法托付终身的、软弱无赖的男人，但当她遇到真心所爱时，她又是如此大胆奔放。
阴姬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在弟子们心目中所打造的神性，竟然给了她们解释这件事的理由，也为她此刻的处境解了围。
只是她已顾不上这些。
楚留香的手牢牢地扣在她的穴道之上，让她连一根手指也举不起来。同时，那外人看去热烈激情的接吻，已完全闭住了她的呼吸。
阴姬虽号称“水母”，但毕竟不是真正的水。她是人。
是人，就需要呼吸。
而在水中的争斗，最关键的也正是呼吸。
阴姬并不知道楚留香已掌握了一种秘密的呼吸方法，令他在水下也可以像在陆地上一样自如。当他们交手近百招之后，阴姬已渐渐觉得胸闷、无力，她知道该是换气的时候了。
可恨的是，楚留香竟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出手比先前更快、更凌厉，不断纠缠着她，阻挠着她。
阴姬觉得，就算是摆脱一个真正的追求者，也不比摆脱现在的楚留香更困难了。当她终于能够接近水面的时候，楚留香的双手就猛地抱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身子重新拉回水中，并且扣住了她的穴道。
水柱恰在此刻喷了上来。紧紧交缠的两人也被冲到半空。
阴姬刚刚觉得心里一松，楚留香的脸就压了上来，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唇，鼻子贴上了她的鼻子。
她连一丝气也喘不上来了。
她的全身都开始发软，眼睛里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终结。
一滴绝望的泪，从阴姬的眼中滑落。
晶莹的泪，和周围溅起的水花混杂在一起。
楚留香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
他不是一个不明局势、滥施善心的人，他完全懂得在这一场战斗中，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自己的放弃，但他仍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手上。
为了活命，他已杀死了石观音。为了活命，他是不是还要杀死阴姬？他要用这样的理由去杀死多少人？
他为自己定下的“不杀人”的原则，还要被打破多少次？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原则？
楚留香怔怔地看着阴姬那滴眼泪，看着它和旁边的水珠一起，慢慢落了下去。然后，他就觉得腰间一麻，整个身体都不能动了。
挣脱了他的掌握的阴姬，眼中瞬间划过一道寒冷的光。
楚留香知道自己失败了，而这失败根本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是他将自己的生命双手奉送给了敌人。
他不知道阴姬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但那些都已无关紧要。因为他意识到，他犯下的最大错误，不在于对自己，而是对花满楼。
如果他死了，他又怎么去找花满楼？
花满楼究竟在哪里？
楚留香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就算是在西域沙漠中，被无花绑在那铁筒里灌下冷水的时候，也不曾如此绝望。
身下，一直将他们托在半空中的水柱，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留香的身体已不听他的使唤，直直坠了下去。
他看到阴姬在那一瞬间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立刻鼓满了风，减缓了她下落的速度。而楚留香自己则像一颗即将投入湖心的石子。
从五六丈的空中坠落，无论底下是水面还是岩石，都没什么分别。
“砰”的一声，巨大的撞击力让楚留香瞬时昏了过去。他的身体就这么沉入湖水。
水晶湖，将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 ◆ ◇
“这就是楚留香和阴姬那一战的结局？”
孙小红像任何一个说书人那样，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
“没错，这就是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