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太极殿，明非染望着山上满目风雪，一片素白。山风拂过，卷起了他散落的银发与飞舞的白雪，发如雪，一时间竟辨不清二者的区别。
“小师弟。”温润的嗓音从身后响起，他转身望去，正是同样被送回纯阳养伤的素天白。
“素师兄。”
“师尊命我送你去坐忘峰禁闭，我们走吧。”
“……劳烦师兄了。”
素天白微微摇头，两人并未骑马，而是一步步走下了纯阳宫所在的山峰，“此番烛龙殿之行，师弟当是立了大功，师尊为何忽然命你禁闭一年？”
明非染淡淡的说道：“四师叔与祁师叔知晓了我与莫雨相识之事。”
素天白一愣，立刻想起了莫雨的身份，登时大惊道：“怎会如此？”
“我本身负内伤，他见我被人偷袭，恐我伤势复发故而出手相救，当时二位师叔亦在场。”银发青年微微勾起唇角，蓝眸掠过一丝笑意，“那个笨蛋不知道他们并未认出他的身份，反而自曝他是恶人谷之人假作与我互不相识。他为何会入了恶人谷，或许师兄你比我更清楚，他无错，我亦无错。他为救我而来，我又如何能顺他之意故作不识令他难过。”
莫雨若是不曾现身，他自不会多说，可他既然站到了他身边，那么，他也绝不会否认彼此相识且关系莫逆。这也是，他所坚持的原则。雨哥已经牺牲了许多，也一直因他而委屈自己每每避开旁人，而他所能为他做的，却唯此而已。
“天意弄人……”素天白想起当年那个犹如孤狼般的少年，忍不住叹息。
他们三人彼此关系莫逆，小师弟尚且不能与莫雨公开交往，那穆玄英怕是更加不能与他有所牵扯了。
浩气盟与恶人谷，本就是死敌，彼此间不知流了多少鲜血失了多少性命，这等血海深仇，又如何能化干戈为玉帛？
纯阳乃是正道，哪怕师弟并未入浩气盟，亦要顾虑纯阳的声威。
“师弟，莫想太多了。”素天白宽慰道，“师尊只罚你禁闭一年，想来他也是不在意此事的，不过是依照纯阳的门规走个过场罢了。”
“我明白师尊的用意，师兄无须担心。”他怎会误解师尊的好意，只是，他终是令他……失望了吧。
站在坐忘峰上，银发青年神色淡然的眺望着苍穹，默然矗立了良久，直至纷飞的白雪洒满了肩头，终于转身走入禁室中，盘膝入定。
雨哥他……此时也该已经回到恶人谷中了吧。
☆、第五十六章 江山雪
白云苍狗，时光悠悠，一转眼，又是两年。而此时的大唐早已盛极而衰，狼烟渐起，山下原本繁华的城镇，此刻也逐渐陷入了战火之中。
安禄山于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在范阳起兵反唐之后，率军长驱南下，直指东都洛阳。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安禄山率军击败封常清部，攻占东都洛阳。
短短一月，洛阳却已换了主人，面目全非。唯余号称‘东都之狼’的天策府仍坚守在北邙山负隅顽抗。
一年前，明非染出关，武艺大进，于睿等人也仿佛一切未曾发生过般待他如旧，唯独祁进有些别扭。
在于睿的安排下，他暂且负责起指导高级弟子的武艺并开始学习如何处理门派事宜。如今听闻山下战乱突起，时局变幻的如此惊人，他早已向掌教提出自己欲下山前去投军。然而李忘生拒绝了他的请求，只先安排了弟子前去帮助那些流亡至长安的难民。
论剑台上，银发青年双目微阖，赤霄红莲插在他身前的地面上，周身剑气缭绕。
“师叔~”稚嫩的娃娃音从远到近，一只可爱的白团子颠颠的从远而至跑到明非染脚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被抱住大腿的银发青年蹙起了眉，“谁带你来的。”
这丫头如此年幼，怎能冒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白团子憋着气，“是、是狮虎……”
银发青年无奈的低头看着那只眼泪汪汪的幼团，附身将她抱起，缓声问道：“为何哭了，媛媛，可是有人欺负你？”
白团子摇了摇头，埋在他怀中闷闷的说道：“师叔，我听到有师兄说山下在打仗，死了好多人，是不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银发青年蹙起了眉头，哪个混账敢与小丫头说这些话？当真是皮痒了。
媛媛是素师兄一年多前归山时带回来的孩子，被他收为弟子，如今也不过年满5岁。她本不是孤儿，然近两年来时有些小叛乱发生，她的家人便是死在了战乱中，虽然当年的她尚且年幼，但父母死去的那一幕怕是早已深深烙在了她的心头。
雪团般的小丫头嚅嗫着小嘴，吞吞吐吐地说道：“是媛媛……偷听到的。”
拍了拍她的头，明非染轻声安抚道：“媛媛还小，无需想那些不好的事，等以后你长大了，便会明白。”
人类，本就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生物，可以为善，亦能极恶。
小丫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瘪起了嘴巴，“师叔，太师叔又欺负媛媛~”
一听这话，明非染顿时啼笑皆非，最终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四师叔的恶趣味真是愈发难以抑制了。以前逮着机会便捉弄他，现在倒好，媛媛这小丫头整个人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圆滚滚的，简直令四师叔爱不释手。若不是素师兄坚决不放人，指不定小丫头就该变成清虚一脉的小师妹了。
“媛媛乖，太师叔是在逗你玩呢，下次见到她直接跑就是了。”银发青年微微一笑，四师叔还不至于将跑了的人抓回去逗弄。他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小丫头圆滚滚的模样，思及自家四师叔的恶劣喜好，明非染不大确定的想到，应当……不会吧……
“小师弟。”黑衫白衣的温润青年走出阶梯，望着论剑台上的一大一小含笑缓步而来。
“师兄。”
“狮虎~”媛媛欢喜的从银发青年的怀里跳下，蹬蹬跑向素天白。
微微弯腰揉了揉小徒弟的丫髻，素天白将目光转向自家师弟，目光中透着一股担忧之色，“师弟，师尊唤你前去大殿，怕是要允你下山了。如今安禄山已占据了洛阳，正分散军力各自进攻潼关与北邙，长安也受其影响变得动荡不安。山下比从前乱了许多，你此去定要当心。”
“多谢师兄提醒，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下山了，莫不是以为我那六年的游历全都白费了不成？”他冲素天白安抚一笑，“好生照顾媛媛吧，我走了。”
“师弟——”
身后的喊声似是带着一抹仓惶与惊悸，明非染疑惑的回过头，却又并未发生什么。
“你保重。”素天白勉强笑了笑，不知为何，方才突然有种师弟此去不复返的感觉，令他心惊肉跳。
应当是错觉吧……
“狮虎，师叔要去什么地方？”稚嫩的呼唤从下方传来，素天白低下头，见徒弟满脸茫然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
“你师叔他……要去打坏人啊。”
此刻素天白的内心十分懊悔，他知道小师弟想要下山参战已久，只恨自己的武艺不济，否则也不会被扣在山上教导那些被留下的弟子们。门中尚且有不少武艺微薄的弟子，若是精英弟子全部出战，一旦长安失陷，只怕连他们也会保不住了。
温润的青年望着大殿的方向满怀忧虑，小师弟，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呀，狮虎你看，又下雪啦~”小丫头仰起脸，伸手试图接住漫天飞舞的雪花。
“……是啊，又下雪了。”华山之上终年积雪不化，故景依旧，然而，人……却不知是否还能如故。
明非染走进正殿，见师祖竟也在殿中，神色严肃，不由得一怔，随后也慎重了起来。
“弟子见过师尊与师祖。”
“你来了。”白发道者怔怔地望着手上的那封密函，心中叹息。他终于弄清了非染的身世，可如今，他却宁愿此事永不为人所知。
“不知师尊唤弟子前来有何吩咐。”
“……在你之前，已有不少弟子离山投入军中抵抗叛军，为师知你亦是想去已久，原本为师是打算让你带着一众同样自请下山的弟子前去协助，只不过现在……”他长叹一声，心知那人定是不会希望非染只身犯险，但他也不能因此而忽视非染自身的意愿，“罢了，在此之前，你须先去一个地方。”
“陛下要见你。”李忘生的心情难得如此复杂，想不到时隔多年，纯阳终是不得不再次与皇室有所牵扯。
明非染面上一片空白，谁要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