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后面原有个小公园,现在没人敢去。
荒草里有尸体。
十月过后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特务,成批成批投降。只要逮着一个,后面的自己就寻上门来自首。一车一车进进出出,审讯室加紧值班。有些人梁仲春还认识,见面能打个招呼。
梁仲春觉得自己在做一个荒诞的梦。
一边为了汪政府的人被暗杀焦虑,一边还要处理一堆一堆“转变者”。实在太多七十六号塞不下,五十五号招待所能塞一部分。转变者唯恐自己的情报不受重视,全都夸大其词往严重里说,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认识军统里的少将级别卧底。
这无疑地增加了七十六号的工作量,刑讯也是要人力的。梁仲春殚精竭虑之余还能挣扎着继续走私,凭借的就是顽强的意志力。
“吹得太过,你看看,啊,就这些蟹脚能认识少将参谋长级别的间谍!数一数都六个少将参谋长了!国民党现在的军衔是不大值钱,也不至于少将都跑来当间谍啊?”梁仲春呲着尖牙冷笑,“这群瘪三。”
审讯室张主任道:“这里还有个少将……七个了。不过这个有区别。他说……咱们七十六号里,有个国民党少将级间谍。”
张主任看梁组长。梁组长是转变者,转变者只能当最疯的狗咬人,否则总是第一个被怀疑。梁组长对着张主任微笑:“是呀,少将级别间谍,是谁呢。”
梁仲春强打精神应付明诚。这才是个催命的鬼,不光要命,还要钱。他几宿没睡,眼下发黑,对着明诚讪笑:“明秘书长,这么早。”
明诚不满:“废话,昨天晚上谁半夜给我打电话?”
梁仲春打个哈欠:“对不住对不住,一时忘了时间。最近兄弟忙得天昏地暗,分不了白天黑夜。”
明诚对他的工作不感兴趣,着重询问他的船。这次的船从马六甲来,经手人还是卫利韩公司。明诚惊叹:“梁组长,你的手够长的。”
梁仲春赔笑:“不是我手长,谁让上海是世界的富贵眼呢。”
明诚和梁仲春探讨他们的船,进港出港通关手续。七十六号外面的惨叫声没断过。明诚不耐烦:“所以明长官就不爱过来。你们也不怕。”
梁仲春又打个哈欠:“还是有成效的,真抓到几个军统地下党有真材实料,很快能问出些东西……”
梁仲春的办公室外面有人敲门,梁仲春拄着拐棍出去,不一时拿着份电讯递给明诚:“诚兄弟,这个怎么办?”
明诚一看,脸色微微一动。
早上出门前,明诚拿出汪伪的海军军服,今天明楼要主持一个上海财政协商会议。明楼看明诚拎着那玩意儿嫌刺眼:“你放下。”
明诚叹气:“大哥你得穿。”
明楼阴着脸换上军服,不照镜子。明诚只好充当镜子替他收整:“其实挺不错的。你什么时候穿……咱们的军装。”
明楼笑一声:“上海金融界形容明家老大八个字你知道么。”
“风度翩翩,一表人才?”
“非常感谢,是恶贯满盈,只手遮天。”
明诚不知道该不该笑。他拽一拽明楼的肩部布料,让制服看上去更平整。领章是上校,降衔儿了。
明楼手头经营着周佛海的一部分私产,已经开始见效,陈公博想投资。汪伪的“立泰银行”原本是个不入流的地下钱庄,放放高利贷,改组成为“银行”一直半死不活。明楼接手运营,非常有起色。钱的问题其实简单无比:不是你的,就是我的。想多赚钱就要抢同行,明楼玩得溜溜转。
明家老大把持海关,经营银行,仗着日本人的势,在上海金融业兴风作浪。
明楼很怀疑大姐去香港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躲一段时间,眼不见为净。
“明诚是明楼的鹰犬爪牙。”明诚一耸肩,“好吧我的形象也不佳。”
“小汉奸。”
“大汉奸。”
送了明楼,明诚开车来七十六号。梁仲春迷迷瞪瞪被他套话,套来套去没套出有用信息。梁仲春可能的确不知道。只是他稀里糊涂地说七十六号最近要来个“贵客”,丁副主任亲自请。
再往下,什么都问不出。
梁仲春终于把催命鬼给送走,心里松口气,打算补补眠。明楼的大姐和小弟被困在香港的酒店里,梁仲春吃不准明长官是不是还要这两个人活着,干脆让明家人自己商量。日本天皇特使高月三郎,外号“塞尔维亚的樱”在香港被枪杀,日本人勘测子弹是从街对面的一个大酒店里射出,不依不饶闹到英国出动警察封锁整座酒店。英国人现在并不想在远东和日本人起冲突,只好公事公办“破案”找杀手。酒店的全部人都有嫌疑,挨个排查。
上海沦陷,通货膨胀愈演愈烈。日本人在经济上难以和租界抗衡,必须想点其他办法。例如开一个大会,把所有叫得上名的商人聚集到一起,一起探讨如何共建大东亚共荣,协力对抗“白祸”。
大商人大金融家们被“请”来,默默地坐在政府大楼的会议厅里。有一些死硬老家伙就是不来,也承担得起不来的后果:“让你们明长官自己来枪毙我。他把我打死了,我见着他父亲也有话说,夸夸他明家祖坟冒青烟光宗耀祖了。”
不肯来的人,有叶琢堂。
叶老先生致力于帮工厂内迁,胃病越拖越厉害。早该去美国治疗,但他放心不下上海,放心不下中国。工厂内迁尚能保存几息活气,在沦陷区跟日本人周旋就真的什么都不剩。大规模的工厂内迁导致他十分惹眼,日本人记着他。
也不能真把他怎么样,叶老先生躺在医院里,根本无法起身。
明楼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练字,练到终于心平气和,攥着拳往会议厅走。他酝酿好微笑,坚决不能松动。明诚慌慌张张跑来,在明长官耳边低语:“大姐和明台被困香港。”
明长官的微笑一丝儿变化都没有。
他穿着日式海军制服,离开办公室,沿着走廊走,拐弯,上楼梯。会议室里有很多人在等他,他知道他们想什么。他们等着看他的汉奸相。
……和这一身狗皮。
会议室里的老年中年青年默默坐着,他们唯一能做的抗议。走廊响起脚步声,一步一步碾他们的心脏。他们感觉到带着杀气的死亡迎面走来。在流言传闻里异常阴森可怖的“明长官”停下步伐,会议厅里的气流霎时间被卷出去。无与伦比的气场和他们只有一门之隔,恐惧的一瞬漫长无比。
门被推开,凝固的瞬息中能够执掌生杀的英俊男人逆着光走进。
“大家好。我是明楼。”
第73章
时间进入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
上海终于知道沪西歹土恶人除了姓丁的姓李的,最坏的那个,姓明。
七十六号绑架暗杀,街上突然就有人倒下。上海是个伟大的城市,承担繁华,承担罪恶。
十一月,一位名叫郁华的法官被枪杀,血漫漫淌一地。路人默默走过,祈祷天理何时昭彰。
丁默邨和李士群明争暗斗,撕了半天醒过神来发现钱袋子被别人捏得死死的。这个人,就是一直不声响的明楼。
他怎么那么有本事。这才两个月,和汪主席都勾搭上,有一阵时间汪主席天天叫他去讲经济讲股票。他能把商贾市侩买进卖出和数字涨跌讲得妙趣横生,汪主席跟听说书似的,听高兴了拍板把委员会直属的立泰银行交给他打理。立泰银行本来是个死了半截的,明楼接手立刻改变经营策略。上海租界除了花旗渣打汇丰这样的洋银行,再就是中中交农四大银行,大家族的底子,厚实无比,业内叫“四尊山”,压死所有小银行。民间资本说死说活就那么多,整个中国还赤贫是事实,单一个上海的蛋糕怎么做都只有那么大。新政府部门的人准备看明楼的笑话,明楼一上手干了第一件事:把立泰银行搬到外滩,对面就是工部局。立泰银行的装修奢华无比,大理石地板汉白玉石柱鎏金门框水晶吊灯,进门就要用汹汹的富贵意蕴砸人天灵盖。
这地段的租金高到汪主席不得不过问,其他人都觉得明楼神经病,立泰银行搞不起来岂不是要拖死政府?明楼单独跟汪兆铭解释:多数人看银行,不是看什么经济政策,看的就是个气度。
底气足的银行,钱多的银行,存自己的钱才放心。
再说,现在上海的银行各有各的专攻路线,做国债的,做外汇的,做贷款的,不管如何都有自己的固定客户群,哪怕是一些小银行还有“一元存款”的灵活交易制度。那么他给立泰锁定的客户群主要面向北边和南边逃难来上海的大户。各地战事频发,北边的“王公贵族”,南边的“世家望族”这两年一直在往上海跑,简直能算得上第四次移民潮。这些人的心态很好揣摩,咬着最后一丝“尊贵”绝对不放,闲钱也得存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立泰把自己的格调抬上去,符合他们的“身份”,最重要的是,这是政府做后盾的银行。等立泰储备达到明楼的预期,马上可以开始和日本人做外汇,投资日本人在华的商业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