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衍下车,熟门熟路跑进客厅,撞上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军装,笑意盈盈。他弯腰看她:“你是明衍。”
明衍思索要怎么称呼他,他接着问:“记得我吗?”
明衍诚实摇头。
军人揉揉明衍的脑袋瓜:“我是你小爷叔。”
明衍哦一声:“小爷叔。”
小爷叔没再说话,笑一笑。
大人们谈论经济股票物价,围着大爸爸爸聊得热闹。肯定都不是来吃饭的,酒店叫的菜早都凉了。阿香开火给孩子们热饭菜,橘色的火光描绘黄昏里温暖厨房。小米讲安先生的故事,关于蜗牛和玫瑰花。蜗牛缩进壳里,世界和它没什么关系。阳光雨露使玫瑰欢乐,在欢乐中不停开花,毫无保留,很快老去。蜗牛认为玫瑰自己什么都没剩,非常不值得。玫瑰认为蜗牛对世界没有贡献。
玫瑰天真地开花,花瓣飘散。蜗牛缩进壳里,对着世界吐唾沫。
年复一年,玫瑰成为泥土,蜗牛成为泥土。花园里开出新的玫瑰,爬出新的蜗牛,世间轮回,故事失去新意。
“是的,玫瑰是对的!”明衍的眼睛里火苗跳动,“我们是要做点什么。既然最后都是泥土,不如先开出花儿来!”
囡囡羞怯地抓住自己的裙子:“我不在这个故事里,没法评论。”
谭小少爷干巴巴:“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明衍嘲讽谭小少爷:“所以你赞同那只蜗牛。”
谭小少爷看小米:“你呢?”
小米握住笔。大爸讲完故事,他问大爸,玫瑰奉献自己一生,化为泥土,会后悔吗。
大爸抱着他,轻声道:“一代一代的玫瑰都是这么来的。化作春泥,期盼下一个春天,等待新的玫瑰盛放。那只是春天里的一枝花儿,但它在整个春景中,那是它的幸福。”
小米点头:“爸爸喜欢玫瑰。”
爸爸拥抱大爸和自己:“小米,咱们的国家,玫瑰不代表爱情。玫瑰的荆刺与强悍的生命力,代表……刺客。”
大爸低声笑:“可是玫瑰依旧是春风冬雪里最美最凛冽的花儿。”
爸爸看大爸怀里的小米:“所以小米怎么想呢?”
小米沉默一下,鼓足勇气:“我……我喜欢那只蜗牛。”
大爸愣了,爸爸也愣了。
小米强调:“可是我不想对着世界吐唾沫。”
爸爸想说什么,大爸摇摇头,轻声道:“嗯,这是小米的想法。这样,也很好。”
明衍催促:“小米,你呢?”
小米腼腆:“我想做只蜗牛,我不吐口水。”
明衍愤怒:“那没有一点作用。”
小米还是腼腆:“大爸说,他希望以后的家,不需要强调每个人都要有点什么‘用处’,大家都生活着,就很好。这是他和爸爸的愿望。”
明衍表示不能被说服。谭小少爷当机立断:“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明大小姐。”
明衍找回矜持,坐直身体:“好的,我道歉。那么小米也是有理由的。我们等着我们的春天吧。”
阿香端起砂锅:“吃晚饭。”
中秋过后,小米继续趴在窗口看时间。大爸有时候会敲桌面,爸爸就会回敲。小米迅速总结出规律,抢先爸爸一步回敲大爸,把大爸吓一跳,爸爸笑得惊天动地。爸爸拿着纸,和小米玩密码游戏。一些简单的小密码,小米很快学会,玩得兴致勃勃。
数字,字母,一些简单的运算。小米还没上学,爸爸出的题目他能兴致勃勃研究一天。他本来也不愿意出门疯玩,这样倒好有个理由蹲在家里。
“小米少爷以后要中状元。这样能念书。”阿香纳鞋垫,纳完明楼的纳明诚的。
时间的颜色瞬息变换,在小米的身边溜走了。他抬头,窗外丹桂的红色随风消散,雪花铺天盖地。
“咦。”小米说。
有玫瑰凋谢吗?
有蜗牛死去吗?
明年春天万物还复苏吗?
“这样一天天阴着。”香姨很丧气。
明楼收到一封信,用一种很典雅的礼节在请求自己帮忙。字迹端正温柔,令人心生愉悦。大意是希望明长官帮忙把一栋法租界小洋房卖掉,落款姓方。
明楼把信交给明诚:“陛下,帮个忙。”
明诚扫一眼:“这谁?”
“北平方行长家的小公子。想卖掉一栋房子,兑换成金条和美元。”
“求到你这里……他倒是大胆。”
明楼长长一叹:“不愧是银行家的儿子,这是看出风向了。”
明诚把信一撂:“我等下去打个电话。这事儿容易。不过……金圆券是真的?”
“法币现在这个样子,米价每石一百九十万,还得往上涨。势在必行。”
明诚掏出薄荷油,站在明楼身后,默默给他揉太阳穴。湿冷的天气让他的肺里一团痒,总想咳嗽。明楼一直头疼,心情郁郁。
春天什么时候来啊?
第154章
民国三十七年还没有个春天的影子,物价就比万物更早复苏,疯长。京沪地区晚上睡觉之前还吃了大米,第二天早上什么都没有。
连小米都感觉到了窘迫。香姨每天在厨房里念叨,排兵布阵一样筹划一日三餐。大少爷竭尽所能给苏州老家送了吃的,也只得这一次。余下的,听天由命。阿香不能更理解这句话。
明楼和明诚早出晚归。明楼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小米害怕。明诚抱着小米上二楼,小米小小声:“大爸心情不好。”
明诚亲亲他:“大爸太累了。”
小米很难过。
阿香在厨房琢磨明天吃什么。太突然了,一溃千里。好像昨天才抗战胜利,今天就活不下去。明家尚且如此,其他人呢?
明诚安抚小米睡着,下楼进厨房。阿香收拾厨房里的存粮,掐着腰犯愁。
“怎么样?”
“还好。够吃。”清点半天,阿香心里稍微安慰些许。昨天阿诚哥瞒着大少爷往家里拉了一车东西,坚持两个月没什么问题。
“小米的伙食标准不要降,咱们三个大人省一省。”明诚挽起袖子,帮阿香归置。阿香探头看看书房的方向,压低声音:“大少爷睡了?”
“睡了。这几天净头疼,今天稍微轻一点。”
“弄不到天麻。”阿香心酸,“天麻吃完了。”
明诚没说话。
阿香突然道:“上海的血被放掉了。”
明诚吓一跳:“阿香?”
阿香平静:“乡下杀猪,要先放血,放得干干净净好吃肉。”
明诚实在不知道回什么,阿香想起:“小少爷那里还好吗?”
“他们夫妻都隶属警备司令部,有配额。不过你提醒了我,他们一家人不好意思回来吃,好歹把孩子抱回来跟着小米开伙。”
明诚和阿香陷入沉默。到底生分了,明台对他们有一种礼貌的顾虑,生怕平白沾了便宜。
过了一会儿,明诚起身。阿香莫名其妙。她没听见明楼唤人,明诚一定能听到。
明楼昏昏沉沉,看见黑暗里破开一道门。明诚站在光里面,轻声道:“大哥要喝水吗?”
明楼沉重地喘气。明诚端了杯热水过来,明楼起身就着他的手喝。明诚心焦:“大哥别太苛责自己。”
明楼冷笑:“金圆券还没发行呢。四大家族开始屯粮了。粮价这个样子……会死人的。”
“要阿司匹林吗?”
“不用,疼着好,疼着我清醒。”明楼顶着太阳穴倒回去。他不想多说,明诚悄悄退出书房。阿香干一天活,睁不开眼。明诚跟她道晚安。
“我现在都不敢睡觉。”阿香嘟囔。
“为什么?”
“一闭眼一睁眼,米价不知道涨成什么样子。”
北平银行来人拆账调头寸,中央银行负责人不出面,非要一个没什么实职的首席顾问去接待。崔主任和明先生,两个人站在料峭的春风里,面对面苦笑。
扬子公司捅了大篓子,这一次方行长估计兜不住。崔主任在上海尽心周旋,明先生尽力帮忙,什么结果都没有。贝祖诒访美在即,万一要来援助,美国政府势必要查账。这册烂账方行长从抗战补到内战,来回来去一团絮。
崔主任无法,打电话去北平,告诉那边,最好还是要有准备。
挂上电话,崔主任有些无奈:“明先生,又得拜托您,我要去杭州笕桥……”
明先生点头:“要车么,这好办。”
崔先生怅怅:“瞒不过明先生。我每次去笕桥都是去航校。好友在那里当教官。原本不该接二连三给明先生找麻烦,只是这下故友要上战场,我得去。”
明先生惊讶:“上战场?”
“航校教官,都得上战场。引进那么多美国飞机。”
明先生沉默。
崔主任沉默。
为了准备贝祖诒小组访美,所有央行分行行长赴上海开会。明楼被要求列席。他笑道:”也好,见见老友。”
明诚给他打领带:“老友?”
“一个没见过面的老友。见见面,我们之间大约很有话说。”明楼抚摸明诚的脸。明诚垂着眼专心打领带,睫毛一扇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