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群和毒蜂下棋。
“日本人快要相信你的情报了。”
“我的情报都是正确的。他们信不信是他们的事。”
“戴笠已经发现你叛变。你的情报线还能运作多久?”
毒蜂笑起来。笑声在他嗓子里滚,脸上却没有笑意:“运作到我死。”
“你很对得起你的代号,真够毒的。上海的军统特务被你卖了个干净,你也不害怕。”
毒蜂落子:“戴笠早就想除掉我。我没办法。中统又是那个样子……你更清楚。”
李士群生平最恨中统,冷笑:“中统啊。”
毒蜂的长相有种奇妙的沧桑与年轻,眼神阴毒暴戾。他很直接:“我要脱身。戴笠家法,当特务只能竖着入行,横着退休。这些年我在情报前线出生入死,什么都没落着。后方什么几大家族几大姓,你看他们除了投机倒把干别的了没?我净干帮他们从上海走私的事了。既然都是跟日本人做生意,我干嘛不自己来?”
李士群笑:“这想法也对。”
明台看了匕首的那封信,看了又揣进怀里。他始终很平静,平静得黎叔害怕。他笑着问:“你们共产党有叛徒没。”
黎叔干看他。
“哦,有,还不少。当初国共合作国民党为了恶心你们,接洽官员全是前共产党。”
黎叔咳嗽一声。
“你们有打狗队,但打狗队里竟然都出现叛徒。”
黎叔不得不硬着头皮:“明台。”
“你看,连你们这些杀不绝的固执家伙都有叛徒。”
黎叔不再说话。
明台笑道:“我不死心。我就是不信。我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这就找我自己的棺材去。”
在上海侥幸存活的军统特务所剩无几。最出色的两个代号,匕首被抓,重伤。毒蝎被当街枪毙。戴笠当然知道毒蝎是双人代号,他对毒蛇下达电令:毒蝎执行家法。
周先生曾经亲自给眼镜蛇下指令:绝不可暴露。
明楼不知道自己是疼昏的还是睡着的。他做了个梦。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他站在逼仄狭窄的走廊中,转身看见走廊另一头的明台。
明台举起枪。
明楼惊醒,花了很长时间确定自己在家中,窗外簌簌落雪,明诚正在批文件。王天风的声音在明楼脑子里拉锯,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中国需要一场胜利。”
“任何牺牲都值得。”
“你,我,微不足道。”
“大哥?”明诚轻轻走过来,“大哥?”
“什么时候了?”
“下午三点。”
毒蝎很快要和毒蛇接头。明楼坐起,客厅电话铃突然勾着他的神经一扯。明诚和明楼对视一眼,慌忙出去接。碍着明镜在二楼静养,明诚声音很低。三言两语挂了电话,明诚回来,一脸惊疑:“大哥,中岛信一找你。”
“他突然找我做什么?”
“说是……想向您请教如何打麻将。”明诚焦虑,“怎么办?毒蝎怎么办?”
明楼捂着脸:“日本人找我,我肯定到场,你必须出现。取消接头,通知黎叔,用另一套方案。”
明诚即刻出门,明楼站在窗前目送明诚的车离开。
明楼神情茫茫。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第121章
七日夜,明长官和明秘书长到达中岛信一住宅。
中岛信一家还有一个人,涩谷准尉。他站在中岛信一身后,微微低头,表情沉静谦恭。客厅摆了一张桌子,上面一本正经铺上毡毯,摆上麻将。明长官笑:“中岛机关长怎么突然想起打麻将了?”
中岛信一很和蔼:“一直觉得麻将很有趣,可惜找不到真正会的人。我听说麻将要四个人玩,所以把涩谷准尉也叫来,他可以当个翻译。”
明长官心情不错:“那正好,我这个秘书也会打麻将,虽然技术不好,凑个数还行。”
中岛机关长的仆欧从明诚手里接过明楼的大衣,明诚垂眼,和涩谷准尉一样,用不着浪费表情。
明长官满面春风:“这可是我们国粹。不过我就是小时候跟人打过几圈,各地麻将规则还不一样。我想想当初是怎么回事儿。”
中岛信一请明楼明诚入座:“我们可以从基础的开始。”
“说白了就是数字规则,加上一点运气。”
“我的运气一直不大好。明长官的运气怎么样?”
“我从来不相信运气,靠脑子就可以了。”
湖南十一军战事胶着。太平洋战争牵动了日军大部分力量,海军战无不胜的风头死死压住陆军。窝囊了这么多年,海军可是扬眉吐气,尽情放肆掠夺资源。在上海的陆军指挥所极度焦灼,薛岳显然看起来不像其他国民党指挥官一样好对付。
王天风冷笑:“我的情报你们都不信。不信拉倒。”
李士群不懂军事,但是懂察言观色。日本人这几天非常上火,十一军的阿南惟几陷在湖南动弹不得。
“日本人不敢完全相信你的情报。”
王天风一手拿着耳机凑近听,一手译电码。他风平浪静地想,最后一封。
他王天风的一生的运气,到底怎么样呢?
“麻将真是很好的博弈游戏。入门不难,花样繁多。”中岛信一高兴,“明长官深思熟虑如何不让我输得太难看。”
明长官笑。
“麻将大概是一种简单的与人斗的演绎。您看,这种游戏,自己赢不了的情况下,总有办法让对方也赢不了。”
“中岛机关长抓住精髓了。”明长官很利索地洗牌,表情轻松。
“咱们再打一圈。”
王天风将译好的密电递给李士群:“给日本人吧。”
李士群坐着没动。
王天风向后一仰:“干嘛?这可是大功一件。”
李士群笑:“最关键的情报,你没拿出来。是想作保命符?”
王天风一摊手:“拿出来日本人也不会信。反正前边的情报他们都不信。”
“我觉得他们现在可能信了。打仗这种事,瞬息万变。兵力部署,随时可改。你要是不赶紧拿出来,等这一仗打过去,什么战报部署,统统废纸。”
王天风上下打量李士群:“你这样着急……晴气庆胤是不是因为永兴隆发作你了?永兴隆敢跟日本人抢生意。”
李士群举手投降:“好了好了,知道你情报厉害。没错我现在需要一点能撑面子的事情。所以?”
王天风微笑:“兆丰总会,你去过吗?”
“啊?”
“我想去兆丰总会玩一把。以前没钱。”
李士群叹气:“军统的在追杀你知道吧。”
“你不是七十六号的么。”
“……去兆丰总会。”
晚上兆丰总会非常热闹。原本是西侨的去处,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渐渐成为烟馆赌场。王天风一来就搂着一名舞女跳舞,李士群干坐着。梁仲春过来,对李士群低声几句。李士群半天没表情,最后点头。梁仲春匆匆离开。舞厅声音大,倒也听不出他四二拍。
王天风搂着舞女满场转,转半天舞女都累得不行,王天风还想转。跳到最后舞女脚软,王天风觉得败兴,又去赌台。李士群垫钱买筹码,王天风输了个精光。
闹到几乎凌晨,王天风突然把筹码一摔,意兴阑珊:“没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李士群身边的人马上跟上去,王天风输钱没面子,心烦意乱:“我撒尿你要看啊?”
保镖一愣,王天风不耐烦:“滚滚滚。”
李士群阴着脸,看王天风走进洗手间。保镖们还是跟了上去,在洗手间门外等着,拦住其他人不让进。
王天风把自来水打开到最大,平静地洗手。他等了很久,等一个那么多兄弟牺牲换来的,必须的,必然的结局。
明台出现在镜子里。
“王教官。”
黎叔在家团团转。明诚通过死信箱通知他接头取消,他却无法报告明台的异常。
明台根本没拿枪。
明台郑重地穿上防弹背心,对着黎叔笑一笑。黎叔疑惑:“你的枪呢?”
他摇摇头:“不拿啦。没用。”
黎叔刚想说什么,明台拥抱他。
“谢谢。我看你很亲切。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打扰了。”
黎叔心里被杀得疼,他看着明台离开。明台套防弹背心的时候,黎叔稀里糊涂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明台,他乐呵呵地告诉自己,执行任务要穿得好一点。
死了就当殓装了。
明台穿着兆丰总会服务生的燕尾服,就站在王天风身后。眼睛带着笑意,神情天真信任。
“老师,你为什么在这里?”
王天风沉默。
明台笑:“你真的叛变啦?”
王天风关上水。
明台笑意更大:“当初教我家法的时候,老师说过,绝对不能叛变。”
王天风冷冷地看明台:“戴笠要杀我。我卖命这么久,突然发现戴笠就拿我当条狗。我有个多年的好友被枪毙,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丢了一仓库鸦片。那仓库鸦片在上海被人炸毁。现在轮到我……我想想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