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晃动小腿,看管家先生。管家先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皮制相框,里面是不大的黑白相片。已经发黄,黄昏的颜色。他递给亮亮:“我能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张。”
亮亮双手接过来一看,照片上的人穿着老旧的纪录片里经常出现的四十年代土色军服,戴着小檐解放帽,左胸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军服不是很合身,明显大很多。眼神平静淡然,却藏着悲伤。
“他不高兴。”
“他离开这里之前照的。”管家先生凝视着照片里的人。依旧那么年轻,那么瘦削。喜欢小孩子,喜欢抱着他教他唱中文的童谣。
“我是他们领养的孤儿。”管家先生讲这一部分的时候倒很坦然:“他把我从孤儿院领出来,告诉我我还有另一个爸爸。另一个爸爸很威严,并不常笑,心事很重。可是他对我也很好,握着我的手教我写毛笔字。”
“那怎么只有一个人呀?”亮亮看照片。
“因为……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和他们分开了呀。”
亮亮偎着管家先生:“爷爷不要难过。”
秘书小姐路过前台,前台终于忍不住:“冯主任……”
秘书小姐走过去:“怎么了?”
“这个谭总的快件,要怎么处理?”
秘书小姐惊讶:“谭总的快件不是都寄给我?”
“这个快件是直接寄给谭总的。当天我就告诉谭总了,但是谭总没拿,说‘以后再说’,这都好几天,不能老放在这里,怎么处理?”
秘书小姐拿过小盒子,这个大小,这个形状,绝对不是寄文件的。陛下又不网购,难道是赵医生的?她转着找寄件人:“谁寄来的……”
她顿住了。
然后略惊恐:“陛下说他不收?”
前台疑惑:“啊,陛下,谭总没当回事。”
秘书小姐压了压嘴角:“我怎么不知道陛下这么有魄力?这还不要?”
前台也惊恐了:“哪个大人物寄来的?”
秘书小姐苦笑:“咱们陛下惹不起的人。”
前台心说,不能吧,这名字她上网查了,比较出名的就是个医生,百度百科上履历得狂转鼠标滚轮。医生能怎么着谭总?
谭陛下坐办公室里仰着养神。昨天应付了个暴发户,手指上戴个镶红宝石的大金戒指,土爆了。最近据说流行“民国范儿”,民国这么干也很作好伐啦。冯主任仓皇敲门:“陛下,臣有重大军情!”
谭陛下还是仰着:“进来。”
冯主任拿着一只眼熟的盒子:“国丈寄来的,我觉得您还是收着吧?”
谭宗明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国丈,国丈……”
他猛地坐直:“赵教授寄来的?”
冯主任悲痛:“回陛下,好像是。”
中午谭陛下开车到附院,赵副主任一看奔驰商务就狂奔下楼。两个人凑一起,同时问:
“你脑门上是什么?”
“你拿着饼干干嘛?”
赵副主任着急:“我有事跟你说,爷叔今天来看病了,我不知道我表现得是不是很二,还有他老人家的腰需要理疗……”
谭陛下更着急:“你先听我说,岳父寄了一盒手工饼干,不知道为啥非要寄给我我不知道没当回事好几天了你看要咋办……”
两人,相对无言。
二重赋格 44
44 小赵医生曰:旧时候的光荣与痛苦。无法参与,只能仰望。
赵启平和谭宗明对着坐在食堂桌上。谭宗明拆纸盒的时候费了劲,里面包着泡泡纸。泡泡纸下面是密封塑料袋,好像抽掉了空气,真空的。
“啊。”谭宗明感慨了一声。不愧是老泰山,包个饼干都挺科学严谨。
然而,碎成渣了。
赵医生拆开袋子,看着饼干渣发呆。
谭宗明起身去拿了两把勺子,递给赵启平。赵启平默默接过勺子,舀了一勺,塞进嘴里。
谭宗明紧张:“好吃吗?”
赵启平闭着嘴咀嚼。脑门上一条道,十分稳重。谭宗明想说要不擦了吧,想了想还是没吱声。
颜色实在是看不出卖相,味道很香。飘浮的香味儿里依稀有奶香和鸡蛋香。
“我觉得吧,应该不是咱妈做的。咱妈做的不会非要寄给我,寄给你就行了。我猜是不是咱爸做的?他觉得你把他拉黑了,肯定快件也不会收,干脆寄给我……”
赵启平还是不说话,狠狠挖了一大勺饼干渣,并且把塑料袋往中间推了推。谭宗明有点尴尬,又觉得国手做的饼干不容错过,只好硬着头皮拿勺子挖一块儿。
……味道真还行。
搭配严谨,比例适中。谭宗明挑眉:“挺好吃啊。”
赵启平总算出声:“嗯。”
谭宗明撑着下巴:“你好像说过咱爸从来不进厨房。”
“嗯。”
“我知道你现在百感交集,被父爱感动了?”
“一包饼干的父爱。”
“你这得改改。这仅仅是饼干吗?这是一份心意。”
赵启平又挖了一勺。
不远处凌院长领着小哦呦坐下。一放假小孩子就是脱缰的野驴,必须看得更紧。凌院长又严肃了:“人家告状告到家里来。”
亮亮跟着严肃:“我请他喝茶,谁知道他老哭。”
然后无奈:“现在的小孩子哟。”
亮亮真没欺负人家。整个院子里的小孩子满地炸锅,非常吵,亮亮一向不耐烦搭理他们。越这样这些小孩子越往亮亮身边贴,搞得亮亮不胜其烦。昨天小李警官下班回家,看见隔壁单元的邻居一脸愤怒找过来:“我儿子呢?”
小李警官心想我怎么知道你儿子在哪儿。
那女的咬牙切齿:“其他小孩子都说看见他进你们家了。我儿子呢?”
小李警官纳罕,亮亮从来不和“小孩子”来往,怎么会进自己家?他笑笑,打开防盗门。女人一马当先冲进去:“宝宝,你在不在?”
小李警官跟着进门:“亮亮?”
然后他们看见亮亮坐在沙发里,表情肃穆,茶几上摆放着整套的茶具,里面泡着茶。他旁边坐着个胖成球的小男孩,看着比亮亮还大,坐得很规矩,端着茶杯正在嚎啕大哭。
女人上去一把抓起儿子,胖男孩没提防茶杯摔了个粉碎。他立刻住嘴,很惊恐地看亮亮。亮亮一脸高深莫测,胖男孩的母亲揍他的屁股:“谁让你过来的!”
胖男孩这才想起来要哭,张嘴就接着嚎。亮亮始终不动声色,小李警官也没说话,看着这对母子。女人打儿子打了半天反应过来,这给人表演猴戏呢?旁边那个男的是死的么不来劝一下?她把自己儿子拖走,走远了还有她尖利的骂声:“谁让你进他们家的!不让你理他不让你理他!你缺心眼儿?”
亮亮看看地上的碎渣和茶水:“哦呦。”
小李警官叹气:“鱼眼珠。”
亮亮跳下沙发,抿着嘴沉默半天,终于解释:“他非要来咱们家玩,我就想请他喝茶。”
小李警官关上门,半蹲下看亮亮倔强的小脸:“嗯,你在学习院座。学得很好。”
院子里的家长们看凌远家组成古怪,不让孩子跟亮亮玩。
亮亮反正也不愿意搭理他们,不在乎。小李警官搂着亮亮:“对不起呀。”
亮亮抚摸小李警官的背:“该道歉的是他们。没有礼貌,大吵大闹。你和院座都是最好的爸爸。”
父子俩静默一会儿,小李警官亲亲亮亮的腮帮:“你没有欺负人家,人家哭什么。”
亮亮耸肩:“不知道,我只是请他喝茶,然后看着他,思考应该谈论什么话题,他就哭了。”
小李警官笑一声:“嗯,你是对的。现在的小孩子。”
食堂里院座照顾亮亮吃东西,亮亮轻声道:“对不起,一套茶杯凑不齐了。”
凌院长没表情:“那有什么?只是杯子。”
赵启平听不清他们的谈话,父子两个处于放松的状态,偶尔交谈几句,大部分时间父亲规定儿子吃什么吃多少,儿子埋头苦吃。
父亲疼爱儿子。
儿子孺慕父亲。
“父子间的正常相处模式,你有想过吗?”赵启平轻声问。
“没想过。我以为父子正常就是不相处。”谭宗明显然也看见院座父子:“我反思过为什么我和我爸没闹崩,大概因为我初中就出国了。你看,自然的道理才是道理,群居动物中年轻的雄性总是在刚成年就被赶走,你说为什么?”
对于这件事谭宗明比较无所谓。他挖饼干渣吃,赵启平忽然道:“父性行为需要学习,那做儿子的需要学吗?”
谭宗明愣了一会儿,看看院座和亮亮,又看看赵启平。
赵启平低落:“算了。”他把最后的饼干渣全部倒进嘴里,一点也没剩。
谭宗明玩着勺子:“过两天我要去一趟舟山。一起去散散心?”
“去舟山?”
“嗯,我外公的事。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疑似的知情人了。”
等赵启平休息,谭宗明载着他开车去舟山。国民党大撤军之前驻军舟山,二六大轰炸的飞机就是从舟山飞到上海的。共产党束手无策,只能挨炸。这座远东第一的魔城经历的苦难一点也不少,只要外滩南京路的霓虹灯依旧,总觉得一切都会过去。二六大轰炸过后,这些从不低头从未沮丧的看向天空的光芒,全部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