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平放下名牌。
夏天天热,亮亮穿着纯棉小汗衫小短裤。大概是院座买的打折款,花色不是一套的。不过亮亮穿得很坦然,完全不介意。鞋子倒是特别贵的品牌鞋,赵启平略惊奇,这牌子从来不打折。
亮亮晃动小腿,圆圆的小腿上青一片紫一片。赵启平伸出手指摸了摸:“你这都是磕的?”
亮亮满不在乎:“是的。”
赵启平笑:“你都在哪儿磕的,花色还不一样……”
亮亮很认真地思索半天:“爬树的时候,踢球的时候,总之很多时候。”
赵启平回忆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蹭,亮亮道:“爸爸说啦,男孩儿不皮长不大。”
这应该是卷警官说的。赵启平给亮亮逗得直乐。亮亮把两条小胳膊塞进书包翻东西,赵启平无意间看到小汗衫短袖子下面有……疤。
赵启平当医生什么没见过,扫一眼就知道,那是烟头烫的。
这种伤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身上。
赵启平敛了笑意,轻轻掀起亮亮的袖子。肩峰上深浅不一两个。亮亮翻出一包奶糖,笑道:“赵叔叔吃糖吗?谭伯伯吃糖吗?”赵启平放下袖子,微笑:“怎么我是叔叔,他是伯伯?”
亮亮有点奇怪这个问题,谭宗明开着车笑:“伯伯有什么不好,伯伯在叔叔上面。”
亮亮道:“是呀是呀伯伯比叔叔大。”
谭宗明点头:“对吧。”
赵启平怒视后视镜,谭宗明一脸无辜,亮亮低头拆奶糖包装。
赵启平和亮亮一人含了一块糖。谭宗明拧开广播,广播里冷淡严肃的广播电台女主播念着稿子。这系列的节目讲无名英雄,亮亮很高兴:“我在家也追着听。”
赵启平想起来:“对,你平板呢?”
亮亮沮丧:“爸爸不让看。”
好,那就一步到位直接过渡到退休生活,只能听收音机了。这个爸爸应该是院座。
广播节目介绍,“特务”一词正式出现于现代汉语,其实是共产党首创。一九二七年,武汉,中共成立中央军委特务科。比一九二八年国民党的中央调查科还早一年。红色间谍们又称为地下党,在政治,经济,军事,方方面面缔造着神话与奇迹。为了保护各条战线上还在活动的间谍,目前能公开的资料非常少。即便只是冰山一角,也足以震撼史官的那支笔。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地下党。”亮亮一本正经。
谭宗明一声笑没忍住,从鼻腔里喷出来。亮亮叹气:“是呀,所以爸爸叫我换一个比较现实的理想。”
赵启平大笑:“那你现在不小了,理想是什么?”
“研究历史,特别是近代现代史。”亮亮还是那么严肃。
谭宗明开着车喟叹:“挺好的。不错的理想。”
亮亮点头:“这是我们的一部分。”
赵启平亲亲他。
谭宗明用手指敲敲方向盘:“启平,礼拜一的时候,你能不能请个假。”
赵启平第一次见谭宗明这个表情,上次去看谭老夫人都没有这种略带……怅然的意思。礼拜一没有手术安排。赵启平飞快地想了想:“例会我得去,好几个治疗方案得提交。开完例会我可以和同事换个班。不过……什么事?”
谭宗明似乎在措辞,亮亮抱着阿狸耳朵包看他俩。
“也……没什么,接两个人,回家。”
亮亮眨眨眼,不知道气氛怎么就沉重了。赵启平也莫名其妙,觉得有小孩子在,不要这么深沉,笑道:“好的好的,你的亲戚?我得打扮打扮。你家海外亲戚真不少。从哪儿回来的?我也好知道跟他们聊什么。”
好半天,谭宗明回答:“不用准备。”
“啊?”
“他们……没法聊天。”
赵启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马上和亮亮玩儿起来。
到达佘山,亮亮很高兴:“哇,好大好漂亮!”
赵启平看着他笑:“经常来玩儿好不好?”
亮亮兴奋点头。
管家先生出来迎接,看到车上下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小男孩背着大耳朵阿狸包,双手捏着一顶小黄帽,站在管家先生面前仰着头看他:“爷爷好。”
管家先生有点局促。谭家宅自谭宗明成年之后再没有小孩子的声音,他深居简出很少见外人。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儿对着他笑。
“你好。”管家先生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欢迎你的到来。”
亮亮握住管家先生的手:“谢谢爷爷。”
谭宗明一直心事重重,跟在后面。似乎忍不住一样,低声道:“爷叔,他们明天要回来。”
管家脚步一顿,表情没有变,笑得很温柔:“几十年了,该回来了。”
谭宗明心里一酸:“爷叔……”
管家先生步履稳健,牵着亮亮往院子走:“该回来的,总要回来。该团聚的,一定团聚。”
赵启平站在谭宗明身后,摩挲他的背:“老谭,心里不舒服?”
谭宗明苦笑:“你也不问明天要迎接什么人。”
赵启平温声道:“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你的友人就是我的友人,是不是?”
谭宗明抿着嘴,缓了缓:“有件事我没跟你说实话。”
“嗯?”
“我找过我外公。年轻的时候。”
赵启平扬起眉毛:“找到了吗?”
谭宗明叹道:“没有。有人跟我讲,不要找。”
赵启平无话可讲,只能摩挲谭宗明的背。
“哪怕是个墓碑,我想同他讲,姆妈很想他。”
管家先生在开着繁盛小花儿宁静的花园里招待亮亮。亮亮喜欢鲜榨出来的葡萄汁:“好像酒哦。”
管家先生轻笑:“你想喝葡萄酒吗?”
亮亮叹气:“爸爸不让喝。”
他小口小口地喝酸甜的果汁。时间在馥郁的花香里柔软地放慢,又安详,又美好。
安安稳稳的。
就可以了。
管家先生微笑着看亮亮喝果汁,喝得脸上都是。
赵启平找了个安静地方给李熏然打电话。
“卷警官,嗯李警官,我有事情想找你。是的,所以我打电话打扰你,不好意思。你现在忙吗?”
……我听见了。李熏然拿着手机呲呲牙:“哦,不忙。什么事?”
赵启平很平静:“约个时间吧,好吧?真的很重要。”
李熏然正色:“好吧。我们约个时间。”
礼拜一赵副主任开了会,请了假,上了谭宗明的奔驰商务。赵启平难得穿了正装,西装革履,很有老派绅士的气质。谭宗明有非常多的话想跟他讲,可是不知道从哪里讲。老虎表,明公馆,青少年活动中心,那封信。几十年的故事,太长太长。
赵启平默默坐在车后面。早上谭宗明难得起得早,拿着条领带对着穿衣镜沉默。他上前帮他打领带,谭宗明苦笑:“讲不清楚怎么办。”
赵启平认真地打结:“那就不用讲。”
“我只是偶尔兴起,没想到翻来翻去翻到自己家了。”
赵启平打好领带,整理领子:“咱们的时间很长。你慢慢想,慢慢讲,我就慢慢听。”
谭宗明拥抱他:“谢谢。”
赵启平很快就明白谭宗明说“他们没法聊天”是什么意思。
两坛骨灰。
走的是民间殡葬渠道,从法国来的。标牌上没有中文名字,只有外文注音。两位的姓是大写的“AN”,赵启平看了一眼,安?
一位的生卒年份是1905-1971,另一位的生卒年份是1913-1983。谭宗明肃着脸,一个表情没有。赵启平却觉得他其实很激动,他不停地攥拳又张开。赵启平站在他身后,悄悄地牵起他的手。谭宗明握着赵启平纤长的手指,努力平复心情。
跟着来的法国人讲法语,秘书小姐在一边翻译。两位的遗愿是归葬家乡,但是不少客观原因导致现在才实现。谭宗明感谢法国的殡葬公司。翻译小姐打扮得很肃穆,一身黑。她事后对赵启平解释,她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看法国人的意思,虽然走的是民间殡葬渠道,操作的却是中国官方。
赵启平只是笑。
无论多少往事,无论往事里多少纠缠,总而言之,是回来了。
回来就好。
二重赋格 33
33 小赵医生曰:最可怕又最仁慈的是什么?时间。
按照行程谭宗明请法国护送人员吃饭,他们在酒店住一晚第二天返回法国。谭宗明一直一言不发,赵启平和几个法国人聊了聊。
这两坛骨灰的主人生前托请了律师事务所,遗愿是回归中国,但各种原因,一直没有实现。律师事务所每年支付寄存的墓园一笔看管费用。这么多年下去,当年的托请费用已经不够了。最近中国官方启动了一些政策,迎接“特殊”人员遗骸回家。
法国政府睁一眼闭一眼,同意走民间渠道。
这算是官方之间的默契。
这几个法国人已经送了好几位了,挺有经验的。其中有个高个子男人,三十来岁,典型高卢人长相,很健谈。他和赵启平聊得有些投机。这位先生有个中文名,叫“明天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