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害怕惊动了沈夜逐渐接近他的步履。
……
欧阳少恭记得,巽芳曾经说过,他总是有许多心事、她不知如何做才能令他真正开心,其实他并没有觉得不开心,只是总忍不住去想,这个眼前温柔恩爱的人什么时候会离开他、有一天会不会和以前的许多人一样背弃他忘记他,想要抹杀她喜欢的事物以试探在她心里他究竟有多重要,想细细切开她的身体看一看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她的血液、心脏里究竟有没有那些眷恋和爱慕,还想要独占这些渴望已久的感情、永远锁住她的魂魄和躯体。
但是这些欧阳少恭都不能做,巽芳太脆弱了,那些东西、他的本性会吓坏她,所以只能在她面前表现出她喜欢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挽留她给予的一点点包容和温柔。
但是沈夜是不同的。
他们的开始并不梦幻,甚至颇为惨烈,沈夜曾经亲眼看到过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沈夜面前,他可以肆意展露所有的丑陋与阴暗,可以在离开之前任性对沈夜索要,我死了、你也别想活,你还要生生世世不能忘记我。
沈夜为了卑劣的欧阳少恭,一次又一次地留下来,但是数千年的折磨太过惨痛,无论如何、仍然无法彻底消除刻在欧阳少恭骨血中的怀疑与多虑。
欧阳少恭已然成魔,而心魔以沈夜族人的性命对他威逼利诱长达百年之久,他会有多痛恨魔物呢。
直到沈夜终于站在他面前、伸手将他抱进怀中,“你很难受吗,痛不痛?”沈夜的声音有些焦躁,“我可以做什么?”
欧阳少恭怔了怔,才明白他何出此问。
一百多年,掠取魔气、炼化焚寂煞气,还要承受神血清气,汇集在他周身的已非单纯的魔气,而是奇异地交杂着清浊两种力量,它们相生相克、互相撕咬在一起、擦出细碎的电光火花,释放过后又偃旗息鼓地和平相融。
起初似乎也是非常疼的,但后来慢慢就习惯了,突然说到竟一时想不起原来还承受过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欧阳少恭的忍耐力素来令人震撼,但此时他却顺势放松身体、靠在沈夜肩头,温言道,“阿夜所求,可有所得?”
沈夜又将他抱紧一些,微微一哽,才说:“如愿以偿。”
“甚好,”少恭轻声叹道,唇边浅浅笑开,终于真切感受到这条长路已走至尽头,“我亦是,如愿以偿。”
……
苍山之下、蝴蝶泉。
已是深秋却四季如春,林木依旧碧绿葳蕤,破晓之时晨雾未散、水面堆烟,美得如梦似幻。
这里是欧阳少恭很早便选好的地方,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与沈夜隐居于此,一梦百年、终于如意。
居住之处设在蝴蝶泉心,被欧阳少恭以结界隔绝为洞天,他自东北之地取椴木削建成屋,又想世人皆好称远离尘嚣的美好仙境为世外桃源,便从江南桃花岛挖了许多桃花种在屋子周围,觉得依山傍水才合雅兴,于是砍去云弄峰一座次峰摆在屋后、并引蝴蝶泉水入山脚下造好池塘,大体布局完成后,在屋前不远处圈出两块田地满足了山水田园的强迫症。
以上皆由欧阳少恭一手操办,百年之前便已落成,唯一让沈夜参与的事在入住后,是屋前匾额的题字,虽然沈夜很没悬念地下笔『生死与共』,但欧阳少恭表示自己非常喜欢没有意见。
为大局着想,龙兵屿要封岛三个月,那一日送走华月一行人、弃流月城后,欧阳少恭便包庇烈山部千古罪人沈夜往这里住下,诸事皆了,沈夜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但一时半会定然无法习惯这样的轻松惬意,他依然总做恶梦,梦见欧阳少恭走了、死了,总需要少恭哄着抱着很久才能睡好。
欧阳少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终日只要沈夜不醒,他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待沈夜睁开眼下意识先寻他时,就亲亲沈夜令他安下心来。
沈夜浊气绝症始终未愈,下界之后日益严重,欧阳少恭想方设法为他治病,但沈夜却说,不如引魔气熏染。
魔并无实体,简言之只是以魔核为主凝集的魔气聚集体,故而若无封绝灵力的结界保护,便会溢散在天地间,但欧阳少恭却未曾感到魔气流失,概因他本为肉身实体、魔气是掠夺得来,已如灵力那般溶入他的骨血,又或许因为血涂之阵的封印有所帮助——毕竟是能将灵魂封入躯体的术法,欧阳少恭甫刚吞并魔体时,周身清气魔气缭绕、无法彻底收尽,是以总自带着电光火花的特效,直至将焚寂之中半魂取回、补全魂魄后,遂与寻常无异,静坐抚琴时温文尔雅的模样,看不出丝毫入魔痕迹。
说到血涂之阵,倒也算兑现了渡魂时让沈夜陪在身边的承诺。
虽然欧阳少恭早已开始驯化焚寂,但融合充斥煞气的半魂依然令他吃尽苦头,当时他浑身染血煞气四溢、凶戾如恶鬼令人胆寒,沈夜却紧紧抱着他,恨不能将全身灵力都渡予他、又紧张又心疼、还莫名其妙自责的纠结模样,欧阳少恭每回想起皆觉得尤其可爱、心脏都要软成一滩水去。
目下,欧阳少恭这具身体已完全是力量的聚合体,半魔半神、反正总是非人的怪物,左右灵力充沛、修为强横,便懒得再费神区分。
但是总要付出代价,比如惊动天帝伏羲或者魔帝蚩尤,以及朔月之夜煞气活跃、惹得魔气和清气掐起架来——前者少恭倒不怎么害怕,如今神魔已无法轻易杀伤他,实在要闹,大不了再去不周山吵醒钟鼓、重复一次天柱倾塌。至于后者……其中滋味难以言喻。
沈夜身负神血清正之力,倘若引魔气熏染,则无疑会落得同欧阳少恭一样的下场。
是以沈夜提议一出,少恭便已知悉他仍未释怀那一百一十七年的愧疚,总觉得是自己害得欧阳少恭饱受苦难,却束手无策、只能旁观,丝毫帮不到他,遂欲承受与他一样的苦楚、自我折磨——哪里帮不到,分明已经快将欧阳少恭惯得恃宠而骄了,这些日子总为沈夜束些乱七八糟的发型。
少恭不愿沈夜再受折磨,当下径直拒绝,可沈夜的固执深得他真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他不愿再入轮回、不愿让少恭等待,想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奈何身体受限修不得仙,宁愿魔化——当然、始终未能说服少恭。
但也令少恭退步,约定百年以后若未寻到辟邪之骨为他易身,方如他所愿。
……
谢衣原本身负重罪,后来由于沧溟公布沈夜谋逆,遂将所有被他降罪的族人赦免,谢衣终于得以清白之身回归故族。
三个月过后,龙兵屿一切正常、沧溟便下令减少周围严密的守备。
这一日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云蒸霞蔚,华月与瞳大清早便开始忙碌,着手准备将全日的事宜在半日内处理完毕,谢衣见状询问,原来是沈夜将要到访。
沈夜来得很准时,恰在午时之后出现在瞳的寝殿,他与少恭居住之地距离南海龙兵屿并不遥远,其实一大早就过来了,在半空中绕了好多圈远远将整个烈山部的境况看了个遍,才掐着时间现身,此举倒免了瞳与华月不少麻烦。
沈夜的头发是欧阳少恭梳的,只简单将前面的部分束在脑后、其余则随意披散下来,看起来轻松不少,紫微祭司的祭袍已不能再穿,沈夜身着欧阳少恭为他订做的衣袍,不再是一身压抑的玄色,倒换成了他少年时常穿的白色,为配合沈夜习惯、做成与祭袍大体相似的样貌,使他的气质温和许多。
烈山部人终于脱困,正为新的家园感到喜悦幸福,这里物资丰饶、生活富足,然而沈夜自出生起便始终在困境里挣扎,一时半会儿竟不知人民安居乐业时该谈些什么愉快话题,只稍微寒暄过几句。
欧阳少恭始终陪在沈夜身边,他为沧溟看过病症,留下近期研制的疗法、并承诺将努力寻找根治之法,沧溟谢过之后却拒绝了,看她坐着轮椅、手脚皆以偃甲取代,且与他算无关联,少恭则不再强求。
沈夜乃戴罪之身、已亡之人,不便久留,最后隔着很远的距离、看过沈曦开心地在花丛间捉蝴蝶后,遂以“知道你们过得都好、心满意足”辞别。
在即将进入传送法阵之前,沈夜再次回眸、仔细看着或许再也不会相见的故友,终于不再避开、将目光落在谢衣身上。
谢衣适才一直欲言又止,沈夜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回应,为免尴尬索性没有理会,抛开立场不谈,他与谢衣之间其实没有任何矛盾,然于谢衣,如师如父的亲密感情也大不过他所坚守的道义无暇,这样分明的对比总令人感到心冷,师徒是再做不成的。
沈夜此时止步,是记起方才所见,湖边的水车、田间的偃甲牛……谢衣能够回来已然很好。
这么想着便举步站在法阵里,沈夜静静看着谢衣有些紧张的模样、即将消失前对他微微颔首,“多谢。”
……
后来,沈夜被欧阳少恭带着、一起走过很多地方,少恭憎恨天道无情,便也免不了一起救过许多濒死之人。
他们看过大漠烽烟的荒沙千里,天地尽头的沧海奔流,崇山古刹的林木葱郁,江南水乡的轻烟湿雨,前不久听闻北方的暗夜奇景,近日以来正在准备前往极北之地、一睹霞光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