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谢衣却突然失笑,他温和地看着华月,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再开口却是劈金断玉的决绝,“对师尊出言不敬,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不知分寸,但我从不后悔。”
他一双眼眸清正凛然、黑白分明,“生命珍贵灿烂,独一无二,只属于拥有其本身的生灵,我无法接受凭个人意愿随意决定他人生死,所以即使理解师尊不易,我也绝不认同他的行事做法,百死不悔,绝不苟同。”
华月凝视着前方那道清傲的身影,眉心一点一点地蹙紧。
沈夜是前代紫微祭司以健康无病为条件、挑选出来为流月城服务的傀儡,而她则作为效忠沈夜的肉傀儡诞生,同是工具,可是沈夜却从未将她视为玩物,唯一一次责难于她,只是因为她冒犯了他的底线欧阳少恭,在那之后予她重权高位,并耐心细心教导回护、至她能完全驾驭这柄无双利刃,数年的相处相伴,诸多照拂详述不尽。
她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此事我亦无法接受。”
“可是,我做不到你那样决绝。”华月说,“这里是我的故土,我为之生、为之死,你心怀天下苍生,但于我来说,下界的无关之人的性命虽无辜,但也绝不能匹比这些年阿夜付出的情谊。也许你会认为,我口口声声说着无法接受,却依然如此选择,是对生命的尊重不及个人私情,是伪善做作,玷污了你所坚信的道义,那么就当我是这样十恶不赦的俗人吧,只求此去下界,你能尽早找出两全之法,想必阿夜也会十分欣慰。”
谢衣沉默不语地看着华月。而后他点了点头,轻轻挑了挑唇角,温言道,“这便是你的答复?”
“是。”
“多谢。”谢衣郑重道,“定当尽力而为。”
……
此间诸事,自然瞒不过有心盯着的沈夜,不久后他便下令传瞳至沉思之间相谈。
瞳作为流月城中少数能做实事的人之一,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若非必要之时,沈夜也极体贴地不会轻易打扰他。
是以,当瞳站在沈夜面前时,便主动开口道,“你已经知道了。”
瞳的音色一如既往死气沉沉,僵冷得毫无起伏,以这样的口吻述说未卜先知的事,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沈夜抬眸瞥他一眼,转身放下手中不离的卷宗,才道,“你可想过,谢衣一走,会有怎样的后果?”
“谢衣作为你最疼爱的首席弟子,如今不仅与你大打出手、甚至决裂出走,所为何事,有心之人稍做联想,便能猜到其中端倪,届时恐将流言四起、难以控制,敬佩谢衣之人,会为他感到委屈,迁怒甚至反抗于你,对你心怀鬼胎之人,将费尽心机扩大事端,唯恐天下不乱,其他诸人则各做打算,人心四散,信任背离,后果只坏不好、难堪设想。”
“说得不错。”沈夜低笑一声,“既然如此,想必你已告诫过他,他又怎么说?”
“他说,人生在世,总是要辜负一些人,不悔。”
回答早在预料之中,多此一问,不过是沈夜仍然痴心妄想谢衣能念及丝毫师徒情分、不接受也不强求,留在他身边少添些麻烦便可,奈何在谢衣所坚信的道义面前,亲情、友情……一切都太渺小了。
沈夜唇边微挑,露出些许讥诮与自嘲,“那么,你说,本座是否该以逆反之名为他定下死罪,以稳定由他造成的糟糕局面?”
“……”瞳闻言难得顿了顿,才继续说,“我以为,你对他早已起了杀心。”
瞳会作此想,无非是由沈夜在那日晨祭上当众斩杀天玑、开阳、天同三位祭司得来。然而当时场面,是那三人先手不遗余力要置沈夜于死地,而沈夜思及目下情境,选择杀鸡儆猴、引以为诫。沈夜目的乃拯救烈山部,万不得已只杀必杀之人,适可即止,纯为杀戮便是本末倒置,是以后来只将再犯的几人软禁。
沈夜还记得,那一日谢衣虽已决意与他对立,却在他遭受攻击之时,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
“你这样的年龄,有犯错之权。代价惨重,但若能有分毫收获,便是得偿所失”、“最想要什么,便去做什么,那便是你的道”、“真正的善良,是洞悉这世间一切黑暗,仍能一心向善”、“尽力而为、敢作敢当,世间至无用乃是言悔”——往事忽然涌上脑海纷至沓来、所做所说历历在目,谢衣今日的品德习性,无疑是沈夜希望的、十分羡慕但永远无法得到的模样。
是他将谢衣教成如今的样子,所以此前无论如何、也忍得留了谢衣性命,“我从来没有要杀他的理由。”沈夜轻叹道,“可他决意如此,已不由我。”
……
瞳与华月不能看着谢衣被杀,于是在确定沈夜之意的隔日,便自作主张放走了谢衣。
炸开结界那一声响彻云霄的轰鸣震摇了整个流月城,沈夜在前往混沌之间的途中被十多位高阶祭司截下,“破军祭司为何私自出逃?熏染魔气之事是否另有隐情?吾等联名恳请紫微尊上如实相告!”
一步错,步步错,一个谎言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弥补,沈夜面无表情,双眸漆黑,仿佛压着千万年的玄冰、深不见底,又薄又凉的视线缓缓扫过面前众人,下一个瞬间蓦然振袖,便将混迹其中的两人提了出来,以缚咒捆住浮于半空,嫌他们的惨叫吵闹刺耳,扬手又是一道禁言咒清了场。
那些嘈杂的戛然而止太过突兀,骇得其余众人也不禁心脏漏跳半拍。
烈山部传承万年,底蕴深沉厚重,等闲之人根本无法位列高阶祭司,然而在场诸人竟无一看得清沈夜方才的动作,铺天盖地的强横威压使他们齐齐跪伏,一时不敢再造次妄为。
那正是之前同谢衣一起被沈夜软禁的另外两个人,亦是谢衣近日过从甚密的对象,“听从逆臣谗言意图忤逆本座,诸位倒是自信,”沈夜负手而立,音色低冷漠然、语调喜怒难辨,“是谁衔领?”
拥有压倒性强大的力量却不曾恃强凌弱,接受谏言、赏罚分明,政绩累累、为臣为民,这种仁慈又铁血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唯有沈夜能让他们体会到,早已刻印在骨血里的臣服被唤醒,缄口不言并未持续多久,只听天府祭司道,“禀尊上,是天相祭司。破军祭司影响深重,众位祭司也是担心罢了,失礼冲撞尊上,愿受处罚。”
沈夜淡然垂眸睨他一眼,“有本座在,你们慌什么。”随着话音落下,他手中光芒一现,已召出一柄赤色光剑,指尖轻点、便噗的一声豁然贯穿了天相祭司的胸膛!
鲜血滴滴答答自高处洒下,落在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众人皆胆战心惊地屏住呼吸,场面寂静若死,连风声也为此消弭,只听沈夜徐徐道,“戴罪之身私自越界,是为忤逆,紧要关头煽动聚众,唯恐天下不乱,是为不义不忠,斩立决。”
已见成效,无意将场面弄得太过血腥,沈夜便又一扬手将那天相祭司化为灰烬,“太阴祭司,可记得你的罪状?”
“……禁足十年,如有违犯私逃……”被指名之人哆哆嗦嗦地说,声音抖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终身监禁于……混沌之间……”
“不错,自去领罚吧。”沈夜道,“事发突然,本座理解诸位心情,奈何此处随意,并非适合商议之所,破军祭司兹事体大,具体细节将在明日晨祭公布,消息尚未传开,目下暂请诸位务必守口如瓶,如有效仿天相、再生事端者,杀无赦。”
第38章 爱别离(壹)
仔细想来,欧阳少恭鲜有真正畏惧之事。
他医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想救便救得彻彻底底,一身修为千年积淀高深莫测,想杀便也杀的随心随意,他从来不在乎无关之人的死活,即使赞同了沈夜的代价论,将此前经历的千难万险、惨痛之事,定义为是他杀孽诸多的代价、人之常情的等价交换,也无法勾起他丝毫惧意,即便肆意妄为、随意处置他人的性命魂魄被百里屠苏评价为“与所憎恨的天命有何不同”,也不能动摇他顽固的执意。
倘若能竟毕生所愿,变为自己最痛恨的模样又如何不可——其心不悔、其心不改,最多不过魂飞魄散,既然选择与天道相争,从一开始眼中便不会存在旁的事物。
那时他为渡魂独自离开蓬莱,并未将巽芳带在身边,归根究底,不过是对自身真实暴露的在意程度,多过对离别的恐惧,而将所有他看得上眼的人取其性命、制为俨如死物的焦冥,也是执意为实现自己反抗天道的私欲,大过那些人的喜乐苦悲。
此前千年辗转,不乏在意之人,可随着光阴流逝,天长日久、行事总免不了染上些私愿,不敢奢求更多,却也心有余悸、很难再全心投入一段缘分,往后竟无一能胜过与天相争的执念。
是以眼下,这些久未谋面异常波动的情绪,着实令欧阳少恭感到十分新鲜。
他身形隐在墙侧,以幔帐为掩,目不转睛地凝视前方的沈夜——
沉思之间的殿堂此刻终于不再显得那么空寂了,沈夜座前跪了一地高阶祭司,正听他宣布谢衣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