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性子太过分明,于喜欢的事,便全力而为,厌恶的则不屑一顾,”沈夜顿了顿,“专注偃术而忽略修为术法,厚此薄彼、断不可取,我若严厉一些、令他心中生畏,他尚能认真对待,如此便好。”
“既是这样,阿夜扮黑脸,不怕他不屑一顾?”
“随他,”沈夜漠然道,“我看中的,正是他能为族民着想、天性存留的良善,不想他天真之处不止于此,之前他过得顺遂,方得这份刚直不阿,然而世事诡谲,哪里由得他随性而为,是以、须得适当承受些压力,学会审时度势,便于自保——倘若受不住,偌大一个流月城,再另寻高明便是,”言至此处,他忽然抬眸望向少恭,神色亦柔软许多,“何况有师父护持于我,更有百年时光可以甄选优秀承者。”
少恭微微一笑,“然而你方才神色,却并非对他毫不在意。”
“甫收下他时,确是这般作想,”沈夜轻叹一声,“不过自数月之前他闯祸之后,学习的态度便稍有改变。”
——回忆至此处,欧阳少恭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此时从谢衣之辞看来,谢衣态度的变化是令沈夜满意的,却仍然无意缓和对他的态度,便问谢衣,“你说‘努力’,具体是如何努力的?”
眼前的少年一僵、而后狡黠地转了转眼眸,“嗯,我先夸过师尊长得帅,师尊却只冷淡地看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是赞誉力度不够,便继续夸师尊帅、师尊懂得真多、师尊做的偃甲真好,这次师尊十分不耐地皱了皱眉、让我授受之时闲话少说,那么放学后便没关系了吧,但是无论我再说什么,师尊都不理我了。”明朗的音色陡然一沉,谢衣垂头、露出些不知所措的委屈,“后来我为了赔不是,便刻了师尊的肖像、做了只偃甲兔子,想要逗得师尊开心,师尊一眼没看木雕、但总算收下了偃甲兔子!”
谢衣少年便激动地以为大计得成,奈何翌日再见、沈夜依旧面无表情、岿然不动,简直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饶是欧阳少恭,也忍俊不禁地抬起广袖、稍事遮掩唇畔笑意,“你为何、想要那般夸他?”
“因为我家隔壁的小明啊,如果被人夸赞‘小明好帅’、‘小明懂得真多’、‘小明字写的真好’,就会哈哈大笑,”谢衣不知多少次午睡时被这笑声吵醒,“能笑出这种异常的巨响,定是十分开心。”
少恭轻咳一声、神色微妙,“那么,你若受到同样的夸赞,感觉如何?”
“不讨厌,但也绝不会笑成那样。”
“你所感所觉既不同于小明,又为何类比你的师尊呢?”
谢衣梗了一瞬、一时语塞,少恭便继续道,“每一个人,皆有独属于自己的个性,你钟爱的、并不意味着他人亦钟爱,正是因性格繁多、当见解难以统一,方有了服从多数一说。”
“服从多数?”仿佛听到了难以置信之事,谢衣狠狠拧起眉、先前的轻松已荡然无存,“那岂非承认,我钟爱的不过笑话而已?”
尖锐得近乎咄咄质问的语气,使欧阳少恭怔了怔,无意间表达了自己的感慨,竟会引来如此激烈的反应,他容色渐冷、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假使有人力量远胜于你,为了让你臣服令你下跪,你不服气,却仍为保全自己而跪,便是服气了?”
“……”
谢衣沉默不语,紧紧抿着嘴唇、似在仔细思索,一时间、静谧的黄昏中,少恭清雅温缓的音色里、暗涌的决绝愈发清晰,“世事绝非如此分明,我虽下跪,但心中永远不会屈服,并且有朝一日、定要将这份不服彻底抒发——顾全局势而妥协,断不是违背坚守的信念,某些情形下,更是将信念以妥善的方式坚持下去。”
如此长篇大论、少恭以为已说得足够清楚,但谢衣仍一副难以理解的困惑模样,“无论如何,既妥协过、坚守的信念便有了污点,不管所为目的如何美好,”他顿了顿、稍作整理思绪,“完璧不容分毫瑕疵,即便会死,我也绝不为一时苟活、否认我所坚守。”
谢衣音色谦恭、不高不低,却又傲慢得如同于高处睥睨,少恭眸色一沉,又问,“那么,若那个要你下跪的人以你至亲性命相挟呢?你跪,你们都可存活,不跪,则他死,你活着?”
这一次,谢衣倒是很快答道,“我会下跪。”
预料之外的干脆,使少恭一瞬间竟怀疑所听有误、确认一般重复一遍,“为了生命,选择放弃信念?”
“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少恭闻言轻舒口气,原来是他的问题恰好触及那个信念、由是颇为欠妥,“那么,有人以你至亲性命相挟,让你去杀了另一个非亲非故之人呢。”
只见谢衣蓦地重重一震,沉默良久、竟显出些慌张失措,完全答不上来。
一命换一命,他便犹豫如此之久也难以做出抉择,倘若经过衡量、信仰之事大过至亲性命,他当会、舍弃亲人也在所不惜吧。直至此时,欧阳少恭才彻底明白沈夜所忧心之事,一位不屑于制衡的殉道者,是绝对无法坐稳大祭司之位的,想要骗他死,着实太容易,然而只要学会极其简单的暂时妥协,一切便都会不同。
思及沈夜,少恭方察觉一时不甘,竟与谢衣说了这么多废话,见他仍在纠结,便开口安慰道,“无需多虑,我原也无意说服谁,你坚持己见亦可。”
谢衣年方十一,年轻气盛、傲骨宁折不屈,然而这世间、从无一事一物不会被时间改变,以“极其简单”来形容“暂时妥协”,正是由于经历过挫折、便自会理解这些,此前少恭不是没有想过,沈夜以压迫的方式令谢衣学习,与他所憎恨的父亲有什么差别,如今倒是蓦然明白,沈夜的要求当真不高。
“言归正传,”少恭道,“你师尊,他的确自小便又闷又严肃。”
“……”这里是差点便要不顾礼数吐槽师祖的谢衣少年。
“不过那只是表象而已。比如,你在夸他帅时,依他的性子、或许觉得天雷滚滚吧,”心中一万头偃甲羊驼呼啸而过,内心想法类似于“天然卷还又臭又硬,哪里帅?你眼瞎了吗?而且为什么这么突然说人家帅?!”,少恭顿了顿、继续委婉道,“情绪疯狂激荡、却又须得竭力挣扎着维护表象,不觉得这十分有趣吗。”
“……”这里是懵懂之间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阴暗、几乎瞠目结舌的谢衣。
“阿夜的头发是天生卷,稍长一些便难以梳开,是以时常显得乱糟糟的,年少时曾有一次带沈曦去神殿外,被人嘲笑不梳头,自那之后,他便每日早起一个时辰、势必要将头发梳理得平平整整。”
话题的走向似乎终于正常一些,谢衣便沉吟着开口应和:“师祖是说,师尊有些……呃、好面子?”
“不全如此。”欧阳少恭否定道,“他为达目的,时常会强迫自己做些不喜欢的事。再例如,他阅读典籍,只喜欢有关术法修为、学术哲理类老气横秋的事物,却仍为了给沈曦讲故事,强迫自己看些记载传奇志怪的刻本。”
后来,沈曦自矩木中生还后,沈夜愈发繁忙、却也不需再过多了解那些闲杂之物,因为沈曦三日一轮回的记忆连个巫山神女的故事都听不完整,他虽无意借机糊弄沈曦,然而忙得狠了顾不上偷闲摸鱼,偷工减料也着实迫不得已,于是这一个故事、沈夜便重复地讲过许多次。
“是以,你那些荒唐的调戏,别再做了,”少恭总结道,“既想亲近于他,努力用功、学好他想让你学会的知识便可,天长日久,他自会放下戒心。”
第23章 世情薄(陆)
谢衣静静地听,谈话间神色逐渐凝重、似在仔细理解,半晌后确认般地问:“师祖,为达目的,难道必须要做不喜欢的事?”
此前已与他解释许多,他皆一副不敢苟同的骄傲,此时比较过沈夜倒是显出几分动摇来,欧阳少恭一怔、轻叹一声,无意再与一介心如匪石的黄毛小儿理论,“现实,总是更为艰难的。”
言毕,他便挥袖收起琴、起身欲走,甫刚转身又听谢衣“诶”了声,“师祖要回去了么?”
少恭步伐稍停、有礼而疏离道,“事务繁多,还望见谅。”
“今日,多谢师祖!”谢衣少年很快起身冲着他深深鞠过一躬,他仰视着少恭、和煦明朗地笑着缓声说道,“之前看师祖总是冷冷淡淡的,弟子便有些畏惧、未能及早尽孝,请师祖原谅。”
少恭于原地长身玉立,倾落的余晖染尽他温雅的广袖长衫、将他侧脸的轮廓硬生生衬出几分凉薄,便如此居高临下地漠然俯视谢衣,无波无澜道,“话不投机,半句嫌多,是以、非你之错。”
谢衣微微一震,少恭只生疏有礼地对他颔首便再不去管、径直转身离开。
……
自那之后,少恭与谢衣少年的交集虽稍有改进、却仍是不温不火,仅有的话题便是甚为年轻的谢衣少年不知如何应付傲娇师尊沈夜摸不透底的复杂心绪、前来询问于少恭。至于欧阳少恭,依旧对谢衣视而不见、来者不拒、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偶尔出现明显的敬谢不敏,是在被谢衣带来混沌之间给瞳显摆的、稀奇古怪乱蹦乱跳难以控制的不安定偃甲制品扰得无法安静思索时。